□凌明信

乡下的豆腐就是好吃。石磨飞旋，涌起滔滔玉液，铁锅沸腾，凝成闪闪银砖。像江河鼓荡，像雪花滚沸，瞧着这满锅的玉液琼浆，谁都想盛上一大瓷碗，再往碗里加上数勺白糖，等一会温着喝。盛夏中，喝上如此一碗琼浆玉液，简直是一种美不胜收的享受，才知道青菜豆腐饭饱，萝卜菜干平安的重要性。
以前，乡下逢年过节或操办喜事，肯定少不了豆腐：闷豆腐、豆腐炖白菜汤，豆腐配海蛎汤等等，一块豆腐旁生出好多道人见人爱的名菜来。做豆腐全凭石磨作主，黄豆磨浆，磨这么多的豆浆，真的很费时间，而一个生产队或一幢集体厝十几户人家只有一部石磨，所以，节日里，那部架在石头或土坯等搭成的台子上的石磨，几乎是一刻也不停止转动。晚上，大家把要磨的十来斤大豆浸在粗水桶中，下半夜，大家就提着煤油灯开始磨豆浆。这会，万籁俱静，负责打鸣的公鸡正在酣睡呢，只有石磨挺有节奏地转动，这声音在乡村飞翔着，唤醒了披着满身雾气的青苗。听到邻家石磨转动声，妇女们赶紧起身，节日中还有很多事要做，而磨豆浆那可是头等大事。煤油灯和脚步声，早已惊动了躺在大门坎的家狗，狗叫声打破了乡村后半夜的宁静。公鸡依然没有啼叫打更，这些守时的家伙们不记得今天可是大节日，得提前叫醒人们。
石磨是由两块尺寸相同的短圆形石块和磨盘构成。一般石磨直径八十厘米，也有小的石磨，直径只有四十厘米，一人就能拉得动。石磨下扇中间装有一个用铁制成短的立轴，上扇中间有一个相应的空套，两扇接合处都有纹理。下扇固定，上扇可以绕轴转动，磨豆的时候，黄豆等从上方的孔进入两扇中间，沿着纹理向外运转，被磨碎后，从夹缝中流到磨盘上。磨盘的出口处是一只粗水桶，承接着汩汩流出的雪白的豆浆。
老驴啃石磨——嘴硬，我可是吃过数回这嘴硬带来的亏。节日里，母亲让我们几个孩子各挑选一件事干，我自告奋勇选择了和母亲一起磨豆浆。山上的蚊子像一架架直升飞机，冷不防俯冲下来，咬出一个毒包来，上山放牛是万万去不得的。劈柴也不是一件好啃的差事，那一大堆节日里要用的树枝都得劈成细碎。有一年春节，我用砍柴刀劈柴，劈得手掌心都起血泡了，我便先把木柴斜横在一块石头上，然后整个人跳起来，双脚重重地踩在木柴中间，木柴也应声折断，但还是有一块生硬的木柴，不但没有被我踩断，反而把我摔在空地上。所以，我选择了推磨，想不到，吃豆腐容易，推石磨难。母亲先让我往磨眼里放黄豆，她自己一个人在推磨，黄豆是通过磨眼流入磨膛，所以用勺子往磨眼里放黄豆可有学问，一勺豆，隔十几二十秒再放一勺水，豆一次不能放太多，一旦豆放多了，推磨的人很吃力，更重要的是磨出来的豆浆很粗糙，做出来的豆腐不好吃。我要么多放豆，要么多放水，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让我来推磨。母亲坐在那张高脚的竹椅上，熟练地挥着勺子，往磨眼里喂黄豆和井水，而石磨上是何等的水乳交融。我刚开始推磨推得飞快，不料，磨盘上白花花的豆浆溢了出来，铺了一地。母亲心疼地说，推磨和推石磙一样，得推慢点，推快了黄豆就磨不细，营养都留在豆腐渣上。可是，一会儿后，不用母亲提醒，我推磨的速度慢了下来，因为，我只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农村推磨一般都由两个妇女齐推，而这次，我单个人推磨，到后面，我的头也像石磨一样，在转动，转动，这也印证了那个歇后语：驴子拉磨——跑不出这个圈。
把粗水桶里的豆浆挑回家，倒进锅里煮。我像蒸红团时一样，往灶膛里加满了干柴，这一来，烈火燃烧，火舌还往灶膛外窜过来。我用火钳轻轻刮一下锅，一看，锅底是一层厚厚的黑垢，可见灶膛里的火有多旺。正当我看灶膛时，母亲大声叫道：“赶紧把干柴退出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铁锅里的豆浆像溪流中一个巨大的漩涡，滚沸起滔滔的雪花。尽管母亲眼疾手快，往锅里倒了一大勺冷水，但豆浆还是溢出灶坑。味超玉液琼浆外，巧在燃萁煮豆中，看来，煮豆浆是一门很有讲究的学问。
为了犒劳我，母亲给我一碗加了白糖的豆浆喝，真是好味道。接着，母亲把豆浆倒往白纱布里，白纱布的四个角悬挂在大厅的梁上，一个高一米直径一米的圆木桶放在白纱布的下方。我和母亲不停地上下摇动白纱布，过滤后的豆浆像一条条白色的银练，纷纷扬扬，落进木桶里。母亲把白纱布里的豆腐渣揉成一团，然后用力拧着，一点一点的豆浆滴滴答答地向下落。之后，母亲便往桶里倒卤水，倒卤水确实全凭经验，一旦多倒，豆浆瞬间就会变成水花，不能及时凝结成块。一会儿，这桶银浆结成豆腐花，把一个筛子放到屋外的椅子上，再把刚才过滤豆浆的白纱布铺在上面，并把木桶里的豆浆倒进筛子。最后，母亲像叠衣服一样，把白纱布叠成一个方块，用木锅盖扣上，并在木锅盖上垫上一个石头或大秤砣。整块白纱布就像一口泉眼，此刻滚沸的水不断溢出，十几分钟后，只留下筛子上一大板雪白的豆腐。金稻割处玉无暇，我抓起一小块刚砌的豆腐吃起来。
在那个年代里，做一盘豆腐，买数斤猪肉，割一些田里的菜，蒸一锅糕点，一个节日就是如此度过的，但人们却过得喜庆洋洋，男女老少一起忙，围着节日转动，每个人都体验到一种节日的氛围。如今，人们喝豆浆吃豆腐不再推着笨重的石磨，之前是用机器辗黄豆，用机器辗只要数分钟时间，现在家庭里都用上每部两、三百块钱的磨浆机，吃碗豆浆更加方便。善食能健体，素餐自益人，莆田市区有一个出了名的长寿社区，每十来人中就有一位古稀老人。老人得以延年益寿，其一大原因就是多吃豆类制品。
很多年都没有喝上一碗正宗的香甜的乡下豆浆。那曾经带给人们强肌健体的石磨，正默默地躲在旧厝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