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玉华是中学教师,这天被朋友硬拉到考场陪考。
考场外没有遮阳的树木和建筑物。这让玉华叫苦不迭。他拧开第二瓶矿泉水的盖子,猛喝了几口水。一位捡垃圾的老阿婆近近地站在他的眼前,像一根烈日下会冒烟的电线杆,眼睛直盯着他手中的瓶子,似乎是在催促他快点儿喝。见阿婆直盯着自己,玉华觉得很不适应,便往别处挪了挪。可那位阿婆就像玉华的身影一样也跟着挪步,这下,玉华没辙了,便大口喝起来,然后把空瓶子递给阿婆。
这会,玉华心绪如麻。他身在市区,心却在另一座县城:要不是不想跟他那个不争气的哥哥碰头见面,他现在肯定在那座县城的某个考场外,因为,自己的侄女也参加高考。
提起哥哥玉辉,玉华心里就来气。“他活了四十多岁,胡子长了满脸,却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玉华常常在自己的姑姑舅舅姨姨叔叔面前责怪自己的亲哥哥。他这一说,亲戚也来劲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玉辉,说玉辉是三国时期的阿斗刘禅,永远也扶不起来;说玉辉还不如村里那位哑巴,人家二十年前靠为别人补轮胎养活了自己,现在人家经营一家摩托车店,盖了一幢楼房像古代皇宫,上天白给了玉辉一副好身材。
“他就是春季棱底的甘薯,表面上好好的,里面却一片烂泥,连母猪都不想吃!”玉华的叔叔愤愤不平地说。
玉华舅舅是个守本份的种田好手,就是因为心地善良,他陷入了自己外甥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那一年,新鲜龙眼贵得不得了,一斤卖十二块钱,舅舅家的龙眼树大小有三十多棵,采摘龙眼时人手不够。恰恰这个节骨眼上,玉辉来了,说是来帮帮忙的。舅舅自然高兴都来不及。那几天,玉辉整天都在树上和竹梯上,挑最辛苦的采龙眼这活干。玉辉的表现让舅舅刮目相看,觉得眼前的外甥如今懂事了。几天过去了,舅舅家的龙眼换成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一天晚上,玉辉特意去了趟小店铺买了瓶三十九度的白酒回来,和舅舅剥着花生,喝了起来。玉辉说:“舅舅,前几天,我们村里的一个亲戚从江西运回一大卡车的焦油,就堆放在我家门口,准备卖掉。您猜猜看,一桶焦油能卖多少钱?”“顶多一百来块吧!”舅舅答道。 “舅舅,您的钞票比别人家大?我跟您说,一桶焦油卖四百五十块钱,相当于您种一亩早稻!”见炼焦油的如此进财,舅舅动了心。玉辉见火候已到,便鼓励舅舅也去江西办个焦油厂。就这样,舅舅把卖龙眼所得的一万块钱交给了玉辉。
两个月后,玉辉从江西给舅舅发了个电报,大致内容是:“刚刚建立起来的火炉和五千担子油柴全被山洪冲走,自己已落到连吃饭的钱都没有,靠附近的老表接济过日子。”舅舅的那一万块血汗钱就这样“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接下来玉辉足足躲了舅舅三年。
舅舅在自己的姐姐也就是玉华的母亲面前发牢骚说:“我活了大半辈子,都快见棺材了,也没跟邻里邻外的吵一回架,红一次脸。那次,lsquo;大头憨rsquo;的牛把咱家的半亩麦苗都吃光了;那回,lsquo;老鼠辉rsquo;后半夜跑到咱家偏房偷鸡;还有,lsquo;红孩彬rsquo;在砍桉树时把咱家的屋檐砸烂了一大片,这些您都知道,您见过我跟人家吵吗?偏偏是您的儿子,害得我一见面就想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好端端的孩子变成混世魔王。您们别指望他日后来孝顺养老,真是驼背翻跟斗——又辛苦又难看。如果您们当初答应玉辉当莆仙戏演员,现在的他说不定混得比玉平还好!”
玉辉小学四年级便辍学了。后来,县里的剧团来大队选拔一批演员,玉辉便瞒着父母报了名。剧团每天都在演出,演到哪里就吃住在哪里,玉辉不止一次看到,卸了装的男女演员在宫庙里端着直冒热气的面条和香气逼人的肉饭,害得他直流口水。如今,机会送上门来了。
选拔演员的场所设在公社放映电影的剧院里。考试内容其实不算难,就是做些手势、弯腰、踢脚、压腿之类的动作,并用本地话清唱几句。这些难不了十五岁的玉辉,他轻而易举地被剧团选上了。可是,玉辉还没吃上几天剧团的饭,他父亲就操着扁担赶来了。一辈子当农民,就盖了几间瓦房的父亲受不了这个气:他单个人戽不了水,更重要的是,父亲说,当演员会“花心”,好好的一个人转眼间就会因此夭折。
被父亲赶回家的玉辉伤心透顶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他父亲心软了下来,便建议儿子去学陶瓷,说大队陶瓷厂每天都有肉饭吃,不比剧团里差,还有工资领hellip;hellip;
要说玉辉这个人,生下来就是一朵“聪明花”,带他学陶瓷的师傅挺欣赏这位年轻人的心娴手敏,说他学手艺就是比别人快几拍,“心有灵犀一点通。”当玉辉把自己在陶瓷厂赚到的第一钱递给父亲时,父亲心花怒放。玉辉还隔三差四地端碗肉饭回来给父亲尝尝。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来。有一天,父亲有急事,便去找玉辉。玉辉不在,他的同事支支吾吾地说,你儿子在地磅的里屋。当父亲敲开门时,只见屋内烟雾缭绕,儿子正叼着烟低头抓牌。父亲掩耳蹙眉,看来,儿子之前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从不赌牌,那都是鬼话。
后来,陶瓷业走向没落,玉辉也离开了陶瓷厂。父亲好说歹说给玉辉说了一门亲事,并订了婚。不久,儿子却说,那女的从头到尾都是一块石头,谁愿意跟树木山石过一辈子?没办法,父亲找到媒人,退了婚。当然,第一笔的聘金五百块钱是拿不回来了。玉辉的心猿意马,让做父亲的心如死灰。几个月后,当父亲听说那位姑娘因儿子悔婚一事而不得不远嫁他乡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当父亲的在乡里可抬不起头呀hellip;hellip;
日子每天都是新的,但二十来年来,家人和亲戚对玉辉的看法从未改变:他就是心痒难挠的赌棍,他就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当然,大家的口诛笔伐,玉辉看惯了,听惯了,除了头几年有时还就辩解几句外,后来就听之任之了。
三年前,玉华听说玉辉买了一辆半旧货车跑运输,不禁对哥哥有点儿刮目相看,觉得哥哥是真的断了四体不勤、五谷丰登的命脉,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个有用的男人。最让玉平高兴的是,一向不管孩子生活和学习的玉辉,有一天晚上,竟然厚着脸皮打电话给玉华,怯生生地说,你那个当校长的同学挺会教书,你打个电话问问今年数学考题情况。当天晚上,玉华便打的赶到当校长的同学套房。同学给他两道附有答案的试题,说临近中考这几天,大家都在押题,这两道题目出现在试卷中的概率很高。当玉平赶到玉辉家时,已是午夜十二点了。玉华看见哥哥刚才接试题的大手开满茧花,看到亲哥哥如今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玉华心中窃喜。第二天,女儿敏敏回到家对父亲说,今天试卷最后一道压轴题,跟昨晚玉华叔叔给的题目近似,只是数据变了。后来,玉华了解到,这道题目就来自自己所在学校模拟试卷当中!
今年高考,敏敏上了本科三批,砸就砸在她最拿手的英语科目。玉辉想让敏敏复读一年,争取明年考上一所重点院校。“我打算把那辆货车卖出去,钱给敏敏用,我亏欠这孩子太多了,她妈妈也准备在校外租间房子住,白天照料敏敏,晚上做点手工。”见玉辉如此有决心培育敏敏,玉华也不便说些什么。
几天后,玉华发了条短消息给在这所省一级达标校当校长的老师,希望他帮忙,把敏敏分到重点班。该校长还真爽快,很快便回了条两个字的短消息——“可以!”
报名前几天,玉华把一万块现钱交给玉辉手里说:“货车就别卖了,你自己以后得多赚点钱,孩子等着用呢!”玉华看见哥哥眼眶里闪着泪花。这泪花,玉华过去二十年间都未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