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要不是林辉和玉栋接二连三地打电话,玉华是绝对不会去参加正月初二的同学聚会。
玉华接到林辉电话的那一刻,还以为是女儿出了啥事。林辉是女儿所在学校的校长,林辉的妻子郑丽又是女儿航航的班主任。电话那端传来林辉一片爽朗的笑声:“老哥,你就是少见世面,一个电话把你吓扁了!”林辉带着一种自豪的口吻对玉华说,航航的成绩你就别瞎操心了,从高一开始,都是全年段前三名以内。我给你打个比方,航航的成绩就是步行街上的旺铺,钱途无限!她现在是老师们眼中熊猫级的保护对象,双休日老师也不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都在教室里陪她读书呢!你现在还操心啥?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了林辉的几句话,玉华心里面一片美滋滋的。林辉和玉华是初中时的同学,实际上,林辉是初一下学期才从一所偏僻的附中转学到玉华就读的这所完中。那时的林辉因个子矮小,长着一副娃娃脸,成为同学们戏弄的一个对象。时过境迁,人高马大,皮肤白皙,戴个眼镜的林辉像一位年轻的教授。
林辉那时书念得特别好,所以班主任在期中考后,在全校三十六个班级中破天荒地加设一个副班长编制给林辉。此后,班级里有了三位副班长,大有三足鼎立之势。林辉有软肋之处,一上劳动课便头疼万分。那时,学校为了铺设一条教工宿舍楼通往教学楼的石路,每个班级的劳动课都是同一内容:去两公里开外的大溪挑鹅卵石。所以,一到星期二下午,整个操场包括通往溪边的那条田埂路,到处都是挑着畚箕的“学生仔”,这阵势和以前生产队社员上山开荒没有两样。林辉身体矮小,他便把扁担两端的绳子放得很短,两只畚箕随着他的身子剧烈地摇晃。当他走到一片大埕前时,一条不分青红皂白的恶狗猛扑过来。在这危难时刻,玉华出现了,并用手中的扁担打退了那条狗的几次进攻。此后,林辉每周二下午挑两担溪石的任务就落在班长玉华的身上。书念得很一般,但凭借全班“海拔”最高这块招牌,他成了班长。
十年前,当上副校长的林辉几经周转,才打听到玉华的传呼号码。喜出望外的他连呼了好几遍。可就像剃头的担子——一头热一头冷一样,林辉始终盼不到玉华的电话,气得他连续发了几个“9384”给玉华。这是本地话的谐音,相当于一句骂人的话!
玉华就在五公里外的街上卖蛋。下半夜四点起床,洗几箩筐的蛋,天亮了,顾不上煮点稀饭填肚子,便踩着三轮车出门,送蛋去了——这就是他的一天。一想到自己今日这种窝囊,玉华便把话筒搁下。他这位昔日的班长实在是无颜见自己的那批老同学。直到三年前,女儿航航从一所初级校考进了林辉所在的这所农村三级达标校时,玉华才硬着头皮找到了林辉,此时,玉华已经是这个学校的行政一把手了,仕途正旺。
从高一开始,林辉的妻子郑丽就是女儿航航的班主任。“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在乡下现在依然存在这种现象,乡下学生数理化丝毫不逊色于城里重点班,可两语的成绩就不敢恭维了,跟城里重点校没得比,特别是英语科目,成了农村学生的“短腿”。
所以,林辉在欢迎高一新生的讲话中,特别强调新生从高一开始就要学会用两条腿走路,左腿是语文和英语,右腿是数学、物理和化学。“我们农村学校是弱势群体,两语是我们的弱势项目,如果不从现在开始学好两语,那么——”林辉说到这儿戛然而止,离座,瘸着腿在主席台上走了几步。“这就是不好好学两语酿成的恶果!”林辉说。见校长一颠一颠地在主席台上走路,台下乌压压的人群中笑声、掌声一片。新生说,校长像春晚舞台上的赵本山,一个简单的肢体语言就够你笑了!
算玉华幸运,郑丽不仅仅是航航的班主任,还是英语科老师。女孩子英语一般都读得好,再加上郑丽平日给航航补小灶,航航的英语成绩在全年段傲视群雄。航航清华、北大之相早早就显山露水,这让林辉有点沾沾自喜,仿佛自己是这项教学名优工程的功臣。有天晚上,他酒后按错了号码,拨的是玉华的手机,便索性讲了几句酒话:人家玉栋隔三岔五就跑到学校,给我送红茶养养神。你瞧人家怎么说?林校长呀,一斤上千块的秋茶我有的是,可你们当校长的当老师的不能喝!你们天天陪学生闻鸡晨舞剑,挑灯夜读书,幸福都被学生偷走了,所以,我敢打保票,你们的那副肠胃肯定不好。肠胃不好喝不得秋茶:茶香穿肠过,苦水心中流。你们日日心血培桃李,粉笔写春秋,白天要喝水,半夜要提神,就得喝点红茶,这不,外地的红茶刚下飞机,我便给你送来了。再苦也不能苦教师苦校长呀,同志们!——你瞧,人家多会讲话,做生意更像绿荫场上飞跃的老虎,碧水池中翻腾的猛龙,哪像你?连老家的新房子八字都还没一撇。“许是酒喝多了,林辉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记得吗?我们三个人是住在同一铺的兄弟,我也挺想对玉栋的宝贝儿子费点心,可这孩子心太野,上课带手机进教室不足道,还给刚分配来的语文老师起了个外号叫根号二,说人家身高只有1.414米,真的很不该。人家穿起高跟鞋起码也有一米六吧!这孩子跟他父亲一样,读书时玩世不恭,生来就是一副做生意的料。你倒好,也不请我喝一壶,我倒是把你家航航雕琢成一块金子。老哥,兄弟如手足,除了兄弟,谁还会对你这么好!”接着,便是林辉一阵长长的“哈——哈——哈”声。
初中时,玉栋同林辉、玉华住在同一宿舍。他们的三只饭盒都是捆在一块的,早上由玉华送到食堂蒸煮,中午由林辉提饭回宿舍,晚上由玉栋洗饭盒。三个人铁板一块,自然也接管着整个宿舍的话语权。有一天晚上熄灯后,玉栋还在评论隔壁班女生的屁股和满脸青春痘,大家也跟着起哄。早就站在宿舍门口的老校长再也听不下去了,踢开了宿舍的门,命令全宿舍十位男生去操场跑五圈。操场上的跑道一圈就是四百米,五圈下来,个个脸色铁青。初中毕业后,玉栋便辍学了。后来,他成为班级里最有钱的人,听说有五千万。反正,在附近三个乡镇外出办加油站人员中,他的油站生意做得最大。有关他的闲话还有:他的左眼瞎了,上面还有一道长长的竖着的刀疤,听说,那是跟人拼生意时留下的;他的女儿才十六岁,却拥有一百六十斤的体重hellip;hellip;
暗夜中,玉华再次失眠了,抓起一份破报纸,边看边不停地抽着烟,呛得老婆也睡不成觉,便奚落地说:“人家林辉当了校长做了官,玉栋发了大财做老板,还有那位叫什么山的,跳到京城当银行的大官,村主任阿祥一把年纪了,还每年带着龙眼上京城联络人家,咱祖先三代不烧高香,还看什么报,吃稀饭理国事,不多赚几个钱,航航以后读大学谁养?”玉华常常自责,觉得老婆天天跟他起早摸黑卖蛋,自己亏欠她太多了。她以前的一位闺密长相一般,甚至还有点平脚,可自从嫁给那位破相的老公后,土鸡摇身一变成凤凰,如今,在城里有好几套房子和旺铺。她隔三岔五给玉华老婆煲“电话粥”,话筒里简直是扯着嗓门喊,挺有炫耀的成分。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他觉得自己是个憋屈的小人物,没有资本在老婆面前挺直胸脯。他把唯一的希望和做男人的尊严都寄托在女儿航航的身上。
这会,玉华想起航航,不禁又回想起林辉酒后打的那个电话,觉得林辉夫妇俩是一对难得的大好人。“礼多人不怪”,玉华决定周六请林辉吃油煎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