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快要见到分别十几年的大学同学漂白粉,蒲逸吾内心显得很激动。漂白粉让他先在一家大酒店门口呆着,一会儿就开车过来接他去吃晚饭。这会,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虽说正值盛夏,可花生米大的雨点鲁莽地砸在他身上,他还是觉得一丝冷意。但一想到大学舍友,他心间便荡漾着一阵阵暖意。
读大学时,他俩是室友。大一时,宿舍里住十个人,晚上熄灯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拿身边的同学和老师开心,讲一些荤话逗着乐。只有漂白粉不参与这些,自个儿把耳机塞进两个耳孔。两耳不闻窗内事,一心只听好音律。大伙见他平日行事独树一帜,做事不张扬,讲话不昏乱,而且,最主要的是他长着一张白嫩嫩的娃娃脸,所以,大伙便给他起了个文雅贴切的外号,就是后来大家叫习惯的“漂白粉”。其实大伙犯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低级错误,漂白粉的那双耳朵才真正吸引人,就像农村中用香蒲叶、麦秸编成的垫子一样,不但厚,而且圆,是两块天然的璞玉浑金。照命相的说法,这类人准会升官发财,一辈子享清福。
漂白粉是全校学生中公认的写诗高手,下午放学后,学校广播站经常播放他的诗。这一首首清新隽永的现代诗,撩拨着同学们的情思,此刻,大家都在吃晚饭,他那些赞美故乡的大海、山间的枫叶,同时也叙说自己一时的苦闷和失意的诗句,似乎在揭示着同龄人的内心世界。山青、草绿、花红,学校广播站是漂白粉的一个青春螺号,他在向校园传递着一种年轻的呼吸声,这声音宛如甘薯茎匍匐在地面上,有颜色的静态,也有爬行的动态。在他的所有如歌行板中,蒲逸吾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首《一个年轻多乳的女人》:“孩子,听话——我是年轻多乳的女人,生活在我的怀抱,你不会贫困。幸福、快乐、美丽是密布我乳房的蓝色脉络,足够你一生享用。我的孩子,我是年轻多乳的女人,当你离我而去,我的乳汁迸射而出,撒向你走上的道路。因为——我是年轻多乳的女人,我是你、你们的母亲,曾经对你、你们宠爱有加的母亲!”
后来,也就是大三那一年,舍友们像中了魔似的,搬出了宿舍,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漂白粉、蒲逸吾、“黑包公”和“高加索”四个人。“黑包公”一到周末,准去校外的舞池跳几圈,满脸长着黑痣的他过得最开心。至于身高达一百八十五厘米的“高加索”,每天都出去打“三对三”的半场篮球,因此,经常呆在宿舍里的实际上就漂白粉和蒲逸吾。两个人面对面的,蒲逸吾练习毛笔字,漂白粉埋头写诗。基于这种情况,大家戏称他俩是《射雕英雄传》中的“南帝”、“北丐”。毕业后第三年,“黑色公”因患肝癌撒手人寰,蒲逸吾、漂白粉、高加索都去送行。抱着“黑包工”刚满两个月的儿子,三位舍友都痛哭起来。回来的路上,几个人都说,应该多走动走动,至少隔五年就得聚会一次,人生其实就一个破折号而已,就一小段的路程。
说归说,此后,蒲逸吾和漂白粉再也没有见过面。蒲逸吾去外地公司上班,漂白粉则在城里混,十来年间,政府官员上上下下认识了一大堆,很风光。这次,蒲逸吾的儿子要上城里读初中,他自然找到了漂白粉。漂白粉在电话里很爽快地答应,好哇,刚好我老婆的一个堂姐在那所学校当教师。不过,学校里有一个硬件,来就读的学生小学一至六年级都得三好学生。蒲逸吾说,我儿子书念得挺好的,这次六年级毕业时还是县优秀三好生。不过,小学一、二年级三好学生的奖状帖在老家墙上,都被蟑螂咬破了,特别是底下的印章,被蟑螂吃成一个黑洞。漂白粉说,这年头,什么证都可以在报纸上登个声明,然后再去办理一个。倒是奖状丢失了,没有人来办理遗失声明,我看你还是回原学校再补一下吧。街头各种奖状都有卖,买两张回去写一下,盖个章就行了。
蒲逸吾觉得漂白粉变了, 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咏诗作乐,做事不得要领的他,现在是一个波澜老成的社会人了。蒲逸吾对漂白粉做事处世的华丽转身,而倍感刮目相看。读书的事一天都不能拖,补办好奖状后的蒲逸吾即刻进城了。
很快,漂白粉驱车来了。一阵短暂的寒暄后,蒲逸吾把一大堆奖状连同户口本和身份证什么证明材料全交给他。漂白粉随意翻了几下奖状说,这孩子书念得这么好,应该放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这所学校今年有二百多人考上市区一级达标校,找我算是找对人了!不过,我堂姐去找学校领导,总得出去吃顿饭。蒲逸吾心领神会,把身上带的三千块钱全部留下来。接过钱后,漂白粉面露难色地说,这么多年难得见一次面,本想请你好好吃一餐城里的牛排,可出门前老婆有交代,这大雨天的,早点买盒饭回家吃。要不,咱们一起去吃。蒲逸吾领会到他的话中话,心想,这家伙肯定惧内,便说,你赶紧回家吧,待会儿,嫂子可要骂我了!
那天,在漂白粉的一再坚持下,蒲逸吾没有去拦出租车,而是搭他的车去车站。接下来,蒲逸吾一家人便耐着性子等他的消息,儿子总有意无意地对父亲说,班上的同学都报完了名。蒲逸吾心里有点急,万一那所学校初一招生满了,岂不是耽误儿子的读书大事,就给漂白粉打电话,我听说前几天那所学校的初一新生都参加入学考试,不知我儿子那事办得如何?漂白粉打保票地说,还有一个月才开学,你着什么急。
数天后,蒲逸吾和“高加索”通了电话。“高加索”大骂蒲逸吾是大傻瓜,把钱交给漂白粉,这数年来,他几乎晚上都上茶馆搓麻将,把以前所赚的钱输个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他老婆吵着要跟他离婚呢!蒲逸吾觉得不可思议,写诗歌和搓麻将怎么会划上等号呢?难道曾经出现在漂白粉眼前的一行行诗句,如今便是一行行整齐排列的麻将吗?
直到八月底,当蒲逸吾再次打电话催时,漂白粉编了一个让他感到万分惊讶的谎言。漂白粉说,老婆那当教师的堂姐家中出了大事,孩子得了急性白血病。哪有心思去办你儿子读书的事。要不,我自个儿去,找那所学校的办公室主任。气得蒲逸吾大声说了句不用了,便挂断电话。蒲逸吾这才相信“高加索”的话,漂白粉的品行得了白血病。后来,另一所学校让蒲逸吾的儿子报了名。而他交给漂白粉的吃饭钱和那一大堆奖状,已经拿不回来了。儿子说,我那张区三好学生奖状很有纪念意义,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