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汉豆嫂话也不说，眼睛直直地瞪着池塘边的那一大片野菊，坐在那儿发呆。冬天的野菊竞相绽放，巴掌大的花朵在田野风光中极富野趣，但是村民没有一个人喜欢，大家说，野菊臭乎乎的。无人要的野菊倒不嫌弃别人家说自己臭美，依然在冬阳下怒放着，阳光，是他们冬令进补的好东西。汉豆嫂觉得，自己就是一株野菊。
这会，汉豆嫂看见邻居正在制作冬菜，就是把芥菜叶晒干，接着搬来陶瓶缸，把芥菜叶平铺在缸里，用双脚踩实，再在上面铺一层盐巴，最后用粘土把缸的开口密封起来。汉豆嫂喜欢在炎热的夏天吃点开胃的冬菜，所以每年的冬季里，她都要动手，贮存腌制成的干菜。可是她现在有这个心，也没有那个力，因为自己的脚连正常的走路都有点艰难，更别说用力踩芥菜叶。眼看来年吃不到干菜了，汉豆嫂越想越动情，泪水哗哗直流，桩桩往事在脑子里翻滚着hellip;hellip;
汉豆嫂被村里人称为冻豆腐，豆腐原本是松软的，用手一捏就碎了，可一块经过冰冻的豆腐，俨如一块敲不断的鹅卵石。村里人把“冻豆腐”用在汉豆嫂身上，倒不是一种贬称，而是褒奖她一辈子吃苦耐劳。比如，她生儿子乐左天的前一天，还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而小儿子乐右地则是她在喂猪时生下来的，差点就生在猪圈里。汉豆嫂还曾经是生产队中唯一能犁田的女社员。为了多赚两分工分，她咬咬牙，扛着犁就下地，还真在稻田里翻出一条条垄来。总之，汉豆嫂给大家留下能干的好形象。
如果不是两年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汉豆嫂还会活得有滋有味，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过得窝窝囊囊。
车祸发生在正月十五，良宵一刻值千金，那天晚上，全村的人都加入到游灯的行列中，汉豆嫂在公路边燃起熊熊的篝火。宜人的夜，美丽的花灯景色，汉豆嫂甚至目不暇接，她弯下身来，不停地往火堆里添木柴。元宵夜把火堆挑旺，接下来一年中，一切都会顺风顺水的——汉豆嫂和村里的其他老妇女一样，都坚信这一点。这一天晚上，去抬花灯的是她的养子白条猫。白条猫回来后，汉豆嫂发现灯板上有一盏花灯“出灯”了。“出灯”就是花灯被放置里头的红烛点燃后烧焦，在风俗中，这可是一种不吉利的苗头。汉豆嫂本想责怪白条猫，没有吃上猪蹄，起码也看过猪走路，别人家花灯都好好地抬回来，就你在全村人面前出丑，四十岁的人了，连抬个花灯都干不好。但她考虑到这逢年过节的，有话好好说，不要动肝火，便不吱声，拿扫把清扫火堆，准备倒到公路对面水沟。就在她穿越公路时，一辆轿车箭一般飞奔过来，惊慌失措中的汉豆嫂倒在血泊中，血腥的场面令人惊悚。
汉豆嫂躺在医院两天两夜后，才醒过来。这起交通事故造成她的右脚骨和八根肋骨断裂！汉豆嫂的小儿子乐右地在部队当兵，那天跟着急救车到医院的只有养子白条猫，不过，在县城里上班的儿子乐左天也在惊愕中赶到医院。老母亲处于眼球上翻，神智不清的症状，正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这一切都让乐左天惊恐失色。精壮的白条猫怒目横眉，紧紧地揪住司机的衣领，痛骂他不好好开车，急着回家奔丧！白条猫挺胸凸肚，此刻，他的仇恨就像火焰一般地从眼睛里喷射出来！怒形于色的白条猫吓坏了司机。
趁人不注意时，司机掏出手机，搬救兵来了。一会儿，几个相貌丑恶的不明之客以弩箭离弦般的速度出现在司机身边。白条猫一看就明白，看着他们双手交叉抱胸的姿态，怒不可遏。乐左天拉住了白条猫，母亲还躺在手术室中抢救，生死悬于一线，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现在得赶紧办一件事，让司机掏钱，先把医药费垫上。但是，司机耍嘴皮子，说自己的车已经交了保单，要钱得找保险公司。司机耍滑，这让白条精和乐左天也无可奈何，真是运气衰败，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在元宵夜降临，偏偏又摊上不讲理耍无赖的肇事者。
第二天下午，护士送来清单，一天的费用就是五千元，护士对白条猫兄弟俩来说，接下来，还要动几个部位的手术，手术后病人起码得住院一个月，直到能下地走路为止，你们得准备好足够的医疗费。白条猫兄弟俩一听，差点昏厥过去，又仿佛一下子陷入沼泽地里。乐左天一位在法院上班的朋友说，可以去处理事故的交警那边拿财产保前费，便让白条猫去一趟交警中队。结果，白条猫被交警痛骂一番：我们一天催司机好几趟，让他先垫钱。同志，是他撞人，又不是我们撞人，找我们拿什么钱！这正月里，还上门讨债，不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白条猫虽说平日里也是一只不好惹的刺猬，见交警对自己翻白眼，也是敢怒不敢言，谁让自己是平民百姓，是弱势群体。但是，白条猫还是在心里头暗骂这名交警是混蛋，以后得准会患脑血栓或者肾衰竭！
就这样，白条猫兄弟俩一边要忙着筹医疗费，一边要照看不能下地的老母亲。一天晚上后半夜，疲惫不堪的乐左天刚刚昏睡，迷糊中，他被一阵捶胸顿足般的叫喊惊醒了，他就睡在病房的窗户下，坐起来往病房一看，医生们正拿着针线给意外车祸的病人缝合伤口。在灯下，银针在伤者的皮肉上穿梭着，看得乐左天一阵昏眩。但是，他实在太困了，头脑昏沉的他，又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熟睡过去了。在迷糊中，他分明看到：有一个手持一把明晃晃马刀的仙姑，边噼里啪啦地劈着板上的胡萝卜，把胡萝卜剁成一堆馅，像一堆可怕的鲜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说：我乃元宵节的游神，每年这一天，我都要带走一个人。你们为何要挡我？仙姑模样恐怖，而她身后的仙山琼阁，却是一片胜境一派祥和hellip;hellip;乐左天被一个虚无缥缈的恶梦惊出一身冷汗，他觉得不可理喻，传说中的仙姑个个都是慈祥善良的救世主，而他梦境中的仙姑，竟然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夺命鬼。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半后，汉豆嫂出院了，她的身上骨头里，还有两块钢板得一年后方可取出。接下来，就是这起交通事故的赔偿事宜。法院民庭最后作出责任同等的判决，这让白条猫他们觉得大为吃亏：出事地点距公路斑马线只有十余米，如果汉豆嫂是在斑马线时，被车辆撞飞，那么交通事故的责任认定就会发生根本性变化，赔偿数额就不是白条猫他们拿到的五万元，可能就是十万元。但不管什么，大家都说，汉豆嫂前世积阴德，在死亡线上硬是被拉了回来，虽说她的右脚如今不灵便了，可这世上，能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乐左天通过法院的朋友，很快就拿到事故赔偿款。这笔钱扣去白条猫和乐左天兄弟俩之前的垫资后，还剩余两万元，这里头包括法院判决的，保险公司给汉豆嫂的精神损失费五千元钱，二次手术就是一年后取钢板，三千块钱，还有误工费和营养费等等。汉豆嫂决定把两万元钱的一万划给乐左天，他在城里买房子，应急。她说，昨天，右地从部队打电话回来，我就跟他说这件事。右地满口应允，还说，他两年后就复员回来。白条猫对汉豆嫂的这种做法，表面上没有吱声，心里却又犯嘀咕：亲生的就是亲生的！两个亲生的儿子，一个在部队，一个在县城，伺候老太婆的事统统落在他头上，可她倒好，把肥肉都留给了亲生儿子，压根就没有他这个养子的份。
白头猫越想心理越不平衡，原来，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只不过是一无足轻重的引子。白条猫的媳妇胖头鱼也乘机兴风作浪，逢人便说汉豆嫂的不是，动辄恶语相加，有一天，她煽惑地对汉豆嫂说：你把吃饭的钱都给了亲生的儿子，那就去县城，干嘛还呆在乡下吃鸡屎？汉豆嫂一气，还真上了城关，可城里的生活方式，她实在受不了，一个月后，不习惯城市生活的汉豆嫂还是回到乡下。胖头鱼借题发挥，煽风点火的话，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当然，胖头鱼也不是傻瓜一个，这个两面三刀的人挺会利用机会，他瞅准邻居在场，假惺惺地端一碗热汤给汉豆嫂吃，这一刻，胖头鱼简直就是一只叫声好听的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看到汉豆嫂提着菜篮，在泥泞的路上小心地走着，生怕滑倒了，人们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一切，在背后纷纷对白条猫和胖头鱼指指点点着。
乐左天时常回家看老母亲。他听说，木瓜能降血压，便买了好几个回来。汉豆嫂问儿子：一斤木瓜多少钱？乐左天说：三块钱。此后，汉豆嫂便用扁担，把木瓜树上的青木瓜摘下，像切包菜一样，煮着吃。乐左天知道这件事后，大笑起来。
一年后，政府为汉豆嫂办了低保。又一年后，乐左天从部队复员回来。此后，汉豆嫂有干菜吃了。她看着池塘边的那一大片野菊，不再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