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亭
院子里,冬日暖暖的阳光下,母亲眯着眼睛纳鞋底。偶尔,母亲停下手来,听我和弟弟高一声低一声念书,脸上洋溢一派祥和与满足。然后,母亲又将锥子举到脑后在头发上擦擦,这时,我刚好抬起头来,便发现了母亲一头黑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稀疏的灰白。在这之前,我从来不曾留意过。我以为母亲也不知道,便向母亲指出来。母亲淡淡一笑,说:“等我头发全白了,也就离死不远了。”声调极其柔和。
我深深惊骇。那一年,我10岁,读小学四年级,这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生命眷恋的无奈与悲哀,有一种沉重感灭顶而至,骨髓里咝咝升起一股寒意。
不幸而言中,母亲的头发全白了,真的抛下我们兄弟,任由我们怎样撕心裂肺的呼唤hellip;hellip;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了,沉寂的山村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夹杂在蛙鸣声中。屋里一灯如豆,父亲坐在床头,烟杆明明灭灭。母亲细致地用揉软揉皱了的苦菜叶敷贴我身上的伤痛处。我静静地躺着,闭目装睡。窗外,偶有阵风刮窗而过,母亲幽幽地叹气:“我也不舍得打,可是,不管教哪里行,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哪。”便听得父亲“咳”一声,之后是长久的静寂。“吧嗒”一声,有一物落在我的腿上,滚滚烫烫,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泪。我突然觉得,惹母亲生气实在恶劣了。而那时,我还不大分得清是非,想想放牛时偷撬了三叔自留地里的地瓜生吃被堂兄撞见还满不在乎,我真正羞愧了。
世上对与错的准则界限是那样模糊不清,而母亲却在我学龄前便教会了我如何安分守己做人做事,以她朴实的原则。
我家虽然比别人家穷,但我和弟弟上学都很顺利。每学期到来,母亲便早早地准备好了我和弟弟的学费,交学费的钱是母亲漏夜扛毛竹和拣山菇卖得的。我刚上学时,晚上在家里温习功课,忘了一个字的读音,父亲也是没文化,母亲便让我把字写下来,然后点了油灯来回赶了好几里的山路到老师家中去问,回到家,母亲却又忘了,只急得直抹泪。也许从那时起,母亲便下决心要把我们兄弟培养成像样的读书人。我13岁时,考上了距离我那山旯旮的家40里的一所中学,读高中。每隔10来天,母亲都要送米送菜来,那日,我返送母亲到校门口,母亲抖索着手递给我一把零碎的钱,说:“孩子呀,我们家穷,我知道你喜欢买书,这钱你拿去,买点书,也买点食堂卖的菜,别人都吃食堂的菜,我也不再送腌菜来了。”我拿回几张角票给母亲,让她买饭吃,母亲把钱又塞回我打着补丁的衣服口袋,习惯地摸摸我的头,“孩子,妈吃过饭了。”母亲不再多说,蹒跚着没入校门外的人流中。隔日,竟有让我惊骇的消息传来,母亲在回家的途中饿昏在石阶上,多亏了一位过路人的相救。我慈祥的母亲为我求学而节衣缩食,竟然因饿而昏,我那慈爱着我的母亲呵!
而我终于没能成为“读书人”。落第后,曾一度离家出走,干过流动工、雇工,在远离家乡的一座小城潮湿暗晦的车站走廊,在我泪流满面的乡梦中,我骇然听见母亲的呼唤,急急回家,母亲早已等在家门口,接过我简单的行李,母亲说:“知道你这几天准回家。”我诧异,母亲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黑瘦的脸:“母子连心哪。”望着又显虚弱的母亲,我终于流下泪来。
母亲如朽木般老下去,虽然她的实际年龄还远远未到衰老的程度,但因高血压引发脑溢血,虽然抢救过来,却已经经常语焉不清了。我知道母亲需要人照顾的,但我却固执地以为可以“先成名后成家”,我幼稚的思想竟然被母亲宽容地理解了,使母亲在临终时无法见到她的儿媳进门,这在我那淳朴得近乎愚昧的家乡,是死者愧见先人的不肖,母亲该是用了怎样的克制和对我如何强烈的期望?这种母爱的博大,蕴含了怎样的忧患与遗憾相煎的心情又怎能是我所能理解的呢?
令我遣憾终生的是,母亲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的一张相片。
而生命既然存在过,便总有痕迹。生与死相互勾连,其间相隔的仅有一道门墙,一块碑一撮土,隔开了两个世界,苍凉、悲壮、寻常hellip;hellip;种种人生体验随荒草枯荣,这实在有些残酷了。人间寻常生老病死,却还有镂骨铭心。母亲的生命痕迹浅淡而微,于我,每每忆及,却是一次次的震颤,令我颤粟和警醒。人生苦短,生死苍茫,昨天已经过去,今天稍纵即逝,我还有什么理由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