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我曾经熟悉的甘蔗林正在消失。有几次,回到老家,我特地到村庄四围走一趟。在方圆几公里的平原地里,难得见到一小块甘蔗田,我心中一喜。待我走近一看,心都冷了一大截:低矮的个子,密密麻麻的节,这称得上甘蔗吗?我所熟悉的甘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高高的身材,光滑的表皮,稀疏的茎节,特别是黄绿色的或紫色的表皮,天生就是一副惹人喜爱的美人坯子。
甘蔗味道甜,甜得让人把它当作饭吃。而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却充满苦涩。为了多换点白糖化肥和柴米,村里人拼命地栽种甘蔗,水田、山地、池塘边、猪圈角,到处都是甘蔗。同现代人见缝插绿不同,那时的人是见缝栽蔗。邻居家来了一对收鸡蛋的父子,他们把灶灰和蛏壳全都倒进门口那一小片甘蔗地里。我们几个小孩都取笑他们傻,把垃圾扔到庄稼地里。父子俩笑而不答。真是没想到,这一小片甘蔗后来长成了一小片茂密的森林,甘蔗叶和四目厅二楼的栅栏齐高,真是好生了得!
我们喜欢结伴穿过甘蔗田上学去。很快,我们就被密不透风的甘蔗林淹没了。甘蔗田里很清静,以至于连甘蔗沟里那几条泥鳅和鲇鱼翻身打滚的细小声响,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没有停下上学的脚步,在水中鱼藏身处横放一片甘蔗叶。放学后,我们找到了这个记号,把顶着风险躲进甘蔗沟,过着与众不同生活的鱼儿一窝端。在甘蔗沟里捉鱼,真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事实也证明:只有不远处的宽阔池塘,才是鱼类最好的栖身之地。
在甘蔗林中,我们还会发现数个麻雀的窝。麻雀算得上懂得生活味道的一种鸟类,就像现代人告别款式好看的暗红色木床,而精心选择一款席梦思一样,麻雀对金枝绿叶视而不见,它们偏爱不辞劳苦地衔来松软的草根,在甘蔗叶的末梢处构筑自己的枕梦之窝。就这样,麻雀躺在如此“小布袋”里, 它们像一只只善于跳跃的精灵,带着自己的草床,在风中自由自在地晃动着。偏巧的是,在如此幽静的甘蔗林中,它们无拘无束的叫声把自己的底暴露了。我们循声而去,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悬挂在半空中的“小布袋”。
到了年底,糖厂开榨,繁忙的收割季节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力板车是运输甘蔗的主要工具。运输甘蔗的农民选择后半夜两、三点出发,一部人力板车摊上三个劳力,一个男人在前头拉,两个女人在后头推。夜间,满载着甘蔗的人力板车就停靠在我家门口,出发前,数个好心的女人往我家围墙内侧扔了好几根甘蔗。天亮后,我发现了甘蔗,自然是一番欣喜若狂:夜里,是谁给我们送来了一份免费大餐?不管这些,我抓起甘蔗就吃。是呀,这一年种的甘蔗特别多,可谁舍得吃?真是甘之如饴,这大清早吃甘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正当美美地吃时,我突然闻到了一种香味,让我一阵恶心。我大喊着跑进屋,问母亲:甘蔗里啥有香味?母亲夺过我手中的那截甘蔗,仔细闻了闻,大笑起来,说这上面沾上了“面油膏”,吃到肚子里也不碍事。我恍然大悟:农民们隆冬里忙活,他们的手脚和脸部皮肤受到霜冻侵袭,裂开了一道道伤口,又疼又痒,他们把“面油膏” 涂在患处,对付霜冻带来的肿痛。这是一种绝好的外用膏药,砍甘蔗的季节里,不单妇女们裤兜里备有一小罐“面油膏”,就是老爷们,他们的身上也有。
大约是分责任田后的前几个年头吧,父亲种了一亩好甘蔗,不碰巧的是,砍甘蔗那天,空中先是下起了一阵大雨,紧接着,米粒大的冰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落在甘蔗叶上。汗水,涩雨,冰雹裹在一起,父亲面露难色,说昨天广播机里的天气预报真准。那时,谁家砍甘蔗是通过抓阄来确定时间顺序的,早在砍甘蔗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就开始听早晚七点的天气预报。播音结束了,父亲还怔怔地站在广播机旁,喃喃地说:“这要是下雨了,上百担甘蔗如何拉到公路边?”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很少这样头疼一件事,很简单,我们都还小,顶不上主劳力。父亲多虑了,乡亲们互相招呼着,纷纷赶过来帮忙。父亲眉头的那只“螃蟹”不见了,高兴中的他嘱咐母亲煮面汤时要多放点猪肉,好让乡亲们多吃点,暖暖身。晚上,母亲还挨家挨户串门,给白天来帮忙的乡亲们每人送上一小罐“面油膏”。
我依然经常发现扔在围墙里的甘蔗。但自从吃了那截沾上“面油膏”的甘蔗后,好心人后半夜“送”给我们的甘蔗,我是敬而远之,心存疑虑,再也不敢吃了。后来,人力板车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手扶拖拉机在一阵“突突突”声中开进了蔗场。这真是村里的一件新鲜事,来围观的人群充满好奇心,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此后,我家围墙里再也看不到甘蔗的影子。满载着甘蔗的手扶拖拉机慢吞吞地行驶在柏油路上,几个调皮的孩子跟在后头拼力跑,使劲抽甘蔗。疯跑了百来米后,沿路上每隔几米就有一棵他们扔下的甘蔗。直到这一刻,开车的男子才发现,刹车后的他装出疯狂追赶孩子的模样。生性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闻风而逃。其实,这名男子双腿压根就不敢迈开大步,因为,他身上穿着条上窄下宽的“喇叭裤”!听说,他是这一带最早冒出的万元户,大家好羡慕他,也常常拿他的“喇叭裤”开心。网开一面的他把路面上的甘蔗留给孩子们美美地吃。不久,在学校的教育下,孩子们再也不敢在柏油路上表演疯奔的“绝枝”。
冬天过去了。初春没有红蜻蜓的身影,初春有的是阳光,细雨,以及一大堆近似发霉的种子。细雨中,父亲把插在沙堆中的甘蔗种子搬出来,剥掉枯叶,浸在粗木桶中。几天后,这些昏睡一、两个月的甘蔗种子,迟缓地睁开浑浊的眼睛,节上长出黄豆大小的绿苗,像沾湿的睫毛一样编织着新一年的丰收。父亲披着蓑衣,把甘蔗种子一截一截地埋进绿油油的麦田中。春雨中的田野静悄悄的,不远处,一个稻草人机械地站立着;近处,数只麻雀落在麦穗上,在这雾茫茫的世界里,麻雀的叫声倒显得格外粗犷,像是在撕开早春的呼吸。是呀,麻雀是在盼望甘蔗早点长大成林,它们也就有了新窝。我们也开始新一年的盼望,盼望甘蔗好收成,换来我们穿的新衣裳hellip;hellip;
多少年后,我曾经熟悉的甘蔗林正在消逝。前年正月初三,我去舅舅家,为他祝寿。舅舅家旁边栽种着一小片甘蔗,我便上去折了一根,和孩子分着吃起来。真是好吃!这甘甜的味道,要比酒席上那一大堆千里迢迢从海边运来的鱼呀虾呀强多了。酒席散后,舅舅执意去雨中的地里,砍了一大堆甘蔗。孩子可高兴了,称这是最好的新春礼物!
清明节,我回老家扫墓。山脚下,大路边,一小片甘蔗忘记季节地站立在水田中。齐刷刷的甘蔗似乎要把这片土地擎向太阳出发的地方。我要感谢这些甘蔗,父亲生前最能干的就是种水稻种甘蔗,只有卷起裤腿播种,在肥沃的或贫瘠的土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他才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