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人要吃饭,庄稼也要吃饭,灶灰是庄稼最好的“黑米饭”。父亲说过的这句话,我印象颇深。父亲把储存一个季节的灶灰都挑到田头,撒在春季的小麦田和夏季的甘薯田里。“甘薯是一种喜欢干净的植物,如果不多在垄中撒些灶灰,甘薯就会破相,浑身长满疙疙瘩瘩。”父亲说。他言下之意,还不是让我们多捡柴?而为了多储存灶灰,他自己也经常带着锄头和菜篮,去山上铲些杂草回来。
这一年春季,小麦长势喜人,父亲天天上田头,他绕着这一亩小麦田,左瞧瞧,右看看。这样转了好几圈后,他拔了几粒小麦平放在手掌上,并一粒一粒地往口中扔,轻轻地咬一咬,看看小麦是否成熟。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这年春末夏初的黄梅雨持续不断,空气潮湿,成熟中的小麦天天浸泡在雨水中,有的小麦竟然长出了嫩嫩的小芽。眼前的这一幕,让父亲焦急万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屋檐下,雨水滴嗒,父亲带上镰刀,抢收小麦去了。在屋里脱粒,在屋里晾着,小麦都发霉了。后来,母亲用新碾的面粉煮面条,由于是新面粉擀成的面条,所以,我们都吃了不少。谁也没有料到,意外发生了:我们刚搁下饭碗,一阵阵恶心袭来,翻江倒海般地反胃。这是一种食物中毒的特征。所有的小麦都成为一堆中看不中用的垃圾,我们辛苦捡来的柴火,父亲精心储存的灶灰,都化为乌有,真的让人痛心疾首。好在秋天甘薯丰收,一个个甘薯好比一只只猪崽仔,发红的外表惹人喜欢。家中那个高三米的木棱,填满了块头大的甘薯,以至于到了次年四月,我家还有甘薯吃。没有我们捡来的柴火,没有父亲储存的灶灰,哪来今日的丰收?
我有个小伙伴,他父亲在陶瓷厂上班,他也经常去帮点忙。他单个人很无聊,就邀我去玩。我说,我可跟随不了你,得捡柴去。“这有怎么困难?陶瓷厂里的柴火满山满谷!待会儿,我送给你一些就是了。”我这位小伙伴在摆阔呢。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推辞不掉,我便去了,俩人席地而坐,一上午都在玩“五粒石”。到了晌午,我离开时,他果然在我的箩筐里填了好多干木块,再在上面铺了一层树叶作掩饰,避免被人发现。他倒是一个心细的家伙,也学会了这招遮眼法。这一箩筐干木柴很沉,我都有点背不动了。之后,我又去了几趟陶瓷厂,和这位小伙伴“跟班”呢!他像变戏法一样,有时拿出生硬的红团,有时拿出冲洗干净的甘薯,把它们放在陶瓷窖的灶坑上烤。后来,这些干木块被留下来,直到春节做红团时才派上用场。
那时,我家门前栽种着一大排“万年青”。“万年青”长得快,每隔一小阵就要修剪一番。晒干后,“万年青”被当作柴火,用来煮饭,母亲的手因此经常让“万年青”扎破。在“万年青”的中间,有一株桃树和一株苦楝树,都是我亲手栽种的。那株桃树是我在捡柴时,从山上移回来栽的,在这之前,山上曾经有过一片果园,其中就有五株非常特殊的桃树:花朵不是常见的白里透红,而是清一色鲜红的花瓣!太阳初升,曙光万道,雪白的梨花和鲜红的桃花交相辉映;夕阳西下,一抹晚霞,红的白的花瓣把地面拼贴成一块色彩艳丽的花布。我至今仍无法忘记这个美丽的世外桃园。接下来,我精心呵护这株桃树,桃树开花时,我很激动。然而,桃树刚刚结上手指大的果实时,一场厄运就降临在它的头上:母亲趁我不在家时,把桃树砍掉了。她之所以这样折腾,是因为一位风水先生给她出了个馊主意,说什么门前不能栽桃树,否则,财源就招不进门。这位风水先生“名声在外”,母亲自然相信他的话。就这样,好端端的一株桃树遭到了灭顶之灾。看着母亲把桃树当作柴火烧,我痛心疾首,心中仿佛正在下着夏季午后伴同雷阵雨出现的冰雹。母亲没有料到的是,风雨中,一辆从县城开来的客运中巴,阴差阳错地来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不偏不倚地掉在那株桃树的位置上,要不是那株苦楝树挡住车头,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我们一家人都在门前收稻草呢!一会儿,雨停了,太阳又探出火辣辣的头。我端出一盆冷水,为售票员洗去胳膊上的血迹和脏土。这位死里逃生的售票员没有忘记我,有一次,我上县城时刚好搭他的车,他没有提着包过来售票,我想,他这是有意不让我买票吧。当我把钱递给他时,他善意地冲我笑了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又把门前的两块菜地毁掉,腾出空地卖煤球。辗煤时,笨重的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更可怕的是,煤灰漫天飞扬,不但衣服、头发、眉毛上沾了一层厚厚的煤灰,就连鼻腔里也有,真是让人恶心。以前,门前是一片花花绿绿,与其说是菜地,还不如说是一处养眼的景观,尤其是早上,那一棵棵苋菜收紧身体,像一个个穿花裙的姑娘,非常好看。而如今,门前是一个枯燥无味的黑色彩的面孔。从此,村里人渐渐用上煤球,原先的土灶也被搁置一边,成为厨房里的一种摆设。很少看到村里人上山砍柴,砍柴、挑柴的镜头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家中的砍柴刀呀,不晓得是遗失了,还是锈迹斑斑?如今,村里很多人家用上了液化气,而在绿油油的香蕉树下,沼气池正一口接一口地冒出。一种种清洁能源的粉墨登场,把传统的生火吃饭年代锁进了历史的红木箱里。厨房里的蓝色火苗,大厅中的白炽灯,这是时代折射线带来的产物。
很多年后的正月里,我重新登上门前那座小丘陵。这儿曾经留下一段我终生难忘的捡柴岁月。山上没有路可走,而那铁桶般密不透风的杂草,差点把我淹没掉。站在山顶远眺,风轻日暧中,我试图寻找那袅袅炊烟的镜头。但是,我的努力没有收到任何效果,我只看到一条大溪蜿蜒曲折,好似一条绿色的丝带围系在村庄里。只有眼前的和记忆中的河床是不轻意改变的。静谧的山上,隐隐地有几声鞭炮声,村里人还沉浸在欢度春节的氛围中。这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和平年代。一会,我壮起胆子,只身来到山背面的那个山谷。以前捡柴时,我在山谷的上空看到老鹰的盘旋,而此刻,山谷外烦嚣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了,只有龙眼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这是一个已经贴上岁月封条的山谷,把我们若干年前捡柴的艰辛和欢乐都封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