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村里的小孩个个喜欢捉金龟子和蝉。
每当龙眼开花时,满树都是金龟子。金龟子是一种果树害虫,果农常常把药粉包在一个小布袋里,然后将布袋挂在一根长长的竹竿末端,通过摇动竹竿,把药粉撒向龙眼枝叶上。结果,金龟子落了满地,有一命呜呼的,也有半死不活的。金龟子轻而易举就被我们捉到了。当我们劳师动众去捕捉夏季中的蝉时,却是收效甚微。蝉拥有着种种的逃生本领。在捉蝉过程中我发现,蝉最喜欢栖身在苦楝树上。蝉是恋上苦楝淡紫色的小花,或者是偏爱苦楝椭圆形的褐色果实?
在我家的房前屋后都有苦楝树。夏季中,紧挨后门屋檐的那三棵苦楝树,总能成为蝉放歌的好场所。蝉似乎总想和人类过意不去,夏日中午,大人从田间劳作回来,草草地扒了几口午饭,就一头栽在床上睡大觉。蝉的叫声来了,整个中午,这些小家伙不知疲倦,一直用它们所熟悉的调子引吭高歌。蝉一边用吸管吸树汁,一边用乐器唱歌,唱歌和饮食互不妨碍。在我看来,这会蝉的歌声肯定会大大妨碍了大人的休憩。我的想法错了,大人看起来早已习惯了蝉的这种骚忧,人和蝉之间似乎达成一种默契:室内,竹榻上大人酣声如雷;室外,苦楝树上蝉鸣不断。我还担心大人睡不成觉,真是杞人忧天!
要说蝉的刺耳声一丁点也不影响大人,那是假话。有一回,父亲正在听天气预报,一阵尖锐的蝉鸣声不偏不倚地传来,广播机的声音完全被淹没掉。急着想了解天气预报的他为此动肝火,甚至还萌发要将这几棵苦楝树砍掉的动议!父亲气冲冲地说,自己如厕时,常常被苦楝树的果实和喜雀拉的屎砸中,真倒八辈子的霉。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父亲只是讲讲气话而已,他可是经常通过蝉的鸣叫来判断天气:如果蝉很早就在树端高声歌唱起来,这实际上是在告诉种田人一个普通的气象,今天天气很闷热。靠云识天气,靠蝉鸣识晴雨,靠鸟巢高低预测台风个数,这是种田人长期积累起来的宝贵经验,也是他们规避自然灾害的一个法宝。
趁大人睡午觉这个时间段,我们几个小孩溜出去捉蝉。平时捕鱼的小网此刻派上了用场,竹竿不够长,我们索性爬上了苦楝树。树上的蝉和我们玩起了迷藏,它们在树梢上跳起了蘑菇圈,似乎是在玩耍我们。以前用鱼网捕捉池塘中的鱼,我们鲜有失手,而当我们如出一辙地用这种方式对付树上的蝉时,失效了。不会撑船的人嫌溪小,这是农村的一句俗语。捉不到蝉,我们也怪罪于竹竿短和鱼网小。此刻,蝉还在树梢上高歌着,似乎是在讥笑我们,又似乎是在显摆着示威着。
没有捉到蝉,我们中的头儿提议,不如去公社陶瓷厂掏鸟窝。这个建议马上得到大家的一致拥护。鸟窝挂在陶瓷厂后面的那几棵桉树上,当我们经过厂房时,立即有两只狗猛扑过来。我们拼命地跑,天气又闷热得很,不一会全身就出透了汗水。可那两只狗还不罢休,紧追不舍,好像我们的屁股上挂了块大肥肉似的。这回我们是吃了大亏,纷纷落荒而逃。甩掉了恶狗的追赶,我们个个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心里头一阵恶心。头儿骂我们几个是十足的胆小鬼,只顾拼命逃跑。头儿的话一下子激怒了我们,大家压不住心中的火头,像火焰喷射器一样,把矛头对准了他,指责他刚才跑得比谁都快!众怒难触,见大家群起而攻之,头儿的脸部抽搐了一下,像被微风拂动了一下的柳条。我们的群攻肯定让他不好受。
一阵卖冰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根冰棒五分钱,这是夏季中我们最喜欢吃的东西。卖冰棒的人把一大箱冰棒搁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乡村里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吆喝声。这会,我们偷偷模仿那叫卖声,惹得同伴们笑得前仰后合。卖冰棒的耳朵尖,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就来了。头儿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角票很潮湿,上面的水份该是他刚流下的汗水吧。头儿为我们每人买了一根冰棒。这一根冰棒缓解了我们对头儿的“厌恶”,避免了遭人厌弃,也巩固了他在我们群体中的领导地位。头儿是刀子嘴豆腐心,是我们心目中的铁杆哥们。不是吗?那次我们举行一场很疯狂的比赛,龙眼树旁是高达十米的深沟,深沟里是一个大池塘,池塘是以前挖陶瓷粘土后留下的,一塘碧绿的清水,看谁敢率先跳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摆出一副要冲下去的模样,可谁也没有跳下的勇气。头儿急了,拍了拍胸脯,说我不先来,你们以后还会跟我玩吗?他一个纵身,跃下了深塘。头儿就是头儿!
夏季里,我们把捉到的金龟子和蝉装进火柴盒里。那时,火柴是定量供应的,一户人家每个月限制购买十盒,是上大队指定的供应点买的。灶坑上有一个小洞,是专门用来放火柴的。我们常常把火柴偷走,也常常遭到大人的责怪。装在火柴盒里的金龟子,半夜时分弄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这细小的摩擦声音,像耗子在咬东西。深睡中的大人被这声响吵醒了,用脚跺了跺木床,想把耗子驱逐开,哪知这声响依旧。大人便学着猫叫了几声,心想,这猫能捕耗子,听到猫的叫声,耗子该是浑身发抖,只想快点开溜。但是,这一招也失灵了。这耗子今夜吃了豹子胆,敢如此放肆?大人气冲冲地爬起来,提着煤油灯,四处找耗子。翻箱倒柜了良久,大人才发现到,这大半夜里折腾人的不是耗子,而是该死的金龟子!我们也用火柴盒装蝉,中午,它呆在几近封闭的火柴盒里,准是憋红了脸,也辨不清东西南北,只是依旧像在树上一样叫声响亮,节奏照样。蝉的叫声同样吵醒了大人,我们遭到了一顿大骂。
夏季的云是可怕的。太阳神像发怒似的,灼热的目光逼视着大地,好像要把一切都烤干,把田野上的庄稼都烧焦。光剑凶神恶煞般地刺痛着人们的肌肤,此刻,人们正在田里头拔豆秸。发黄的豆秸宛如一堆火,那豆荚胀鼓鼓的。在如此火热的日头下干农活,种田的人早已经是舌干口噪,而在庄稼中栖身的蝉也不例外,它们照样口渴饥饿,发出“知——了,知——了”的叫声。这叫声此起彼伏,在夏日的田间格外刺耳。我蹑手蹑脚地循声而去,好不容易发现了落在豆秸上的蝉。蝉是一种惰得走动的昆虫,它们很少自由自在飞翔,只有在采食或受到骚扰的时候,才从一棵豆秸飞到另一棵豆秸。我摘下斗笠,屏声息气地接近蝉。那只蝉也许是疲惫了,要不就是在休息当中,反正它的两对膜质翅膀覆盖在自己的背上。当斗笠快要罩住蝉的一瞬间,它翅膀一扑棱,飞走了。蝉的翅膀很硬,它用翅膀抖动声音,就像六月天里人们扇蒲扇一样。同时,受到惊吓的蝉,发出粗厉的鸣声。我没有放弃机会,继续在豆秸间寻找蝉的身影。豆秸的叶子上面有一个个洞,该是蝉的破坏所致的吧。蝉不仅仅是树木的害虫,同样也是庄稼的害虫。
晚上,我端着一大碗煮熟的豆荚,坐在门前的那棵苦楝树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有时,我会把豆荚铺在竹筛上,置在阳光下晒干,这样出去干活或玩耍时,就可以把干豆荚装进口袋,随时掏出来吃。
人们对蝉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它的鸣声,养着蝉听其声,以得欢心。但是,置身于烈日下的甘蔗田时,听到蝉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锐声,我倍感烦躁,口更干,舌更噪,头更麻。水稻收割之后,也就是农历七月半左右,这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时候,这时,甘蔗已长到一人高,得最后一次施肥,并把垄沟挖深,便于以后灌水。甘蔗叶在高温下蔫了,昏昏欲睡。甘蔗叶密密麻麻,在甘蔗田干活,就像在床底下练武一样,施展不开,低垂的甘蔗叶随时都可以割破皮肤。这是种田人最害怕干的一项农活。此刻,蝉却像春天里闲不住的蜜蜂一样,在甘蔗叶上饿着肚子吆喝,吹喇叭扬脖子起高调,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蝉的叫声像大槌敲鼓,声声入耳,真让人受不了,我操起扁担,在甘蔗叶上乱打一通。本想把蝉驱逐开,却让甘蔗叶划破了手臂,可谓是机关枪打麻雀,得不偿失。到了傍晚,起风了,天气转好了,而蝉此时却好比喇叭嘴上塞泥巴,吹不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