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华
儿子九个月大就断了奶。我颇为心疼。
医生说母乳八个月后就没多少营养,可以断奶。其实,许多母亲给孩子喂奶都超过这个月数,至少也喂到一周岁或更长时间,因为孩子在一周岁时,刚刚要学走路、长牙齿,大人们担心此时给孩子断奶会影响他们肌能的发展。
我本想在儿子十个月左右时断奶,可当过母亲的女人都说:立春断奶手脚软,立夏断奶犯热寒。我不曾经历,但既然是古训,我得略加参考。时值岁末,立春屈指来临,所以给儿子断奶就选择十二月二十六日,这天正是儿子出生九个月零五天。
回想几个弟妹断奶时,母亲就让我把他们背到父亲工作的镇上去,头天和夜里对母乳的需求,使弟妹又哭又闹,一阵阵撕心裂肺似的哭喊,像是被人把针插在心头一样,他们万分绝望并饥饿难忍时才接受了其他的食物,才停止了哭闹,重新露出可爱的笑脸。这些情景至今还记忆犹新。
抗拒和接受是欲望无奈的迁就,也是生命承受屈服的必然。我曾看见村里的女人给孩子断奶,如果不是用隔离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乳头涂上炭黑或抹上辣姜汁,孩子畏惧其黑其味而退缩,一天两天,还念念不忘而跃跃欲试。然而,终究是一场痛苦的失败的抗争。
每每这么想着,我就难以想象将面临断奶的儿子如何承受难舍与替换。而儿子幼小的灵肉的痛苦,我该如何面对与负载。
我作了许多顾虑的准备,然而,儿子断奶的情景却在我的意料之外。儿子没有和我隔离,也没有用涂黑抹辣作“恐吓”;一天夜里,让儿子他爸睡在儿子和我之间,当儿子一觉醒来,发现妈妈不在身边,拼命地哭。我躲在被子里心痛得不敢露面,他爸竭力地哄他,仍然坚持他“不能见面”的成见。可我再也忍心不了儿子的需要,只好抱着放弃的念头抱过儿子,于是,我哄着儿子,嘴里哼哼:儿子不能吃奶,儿子乖乖。只见儿子的脑袋往我的怀里不断地钻。我想,完了。这时,儿子却睡着了。而白天就让儿子吃饱米糊,我再露面,儿子没有食欲,如此两天,儿子就断奶了。
第四天,为了证实儿子断奶的坚决和彻底而有意让他再吃奶,结果发现儿子偏着脑袋一脸的漠然和无动于衷。
儿子断奶成功了。我顿觉得生命里有些贵重的东西,正一点点的慢慢地在丢失遗弃。儿子开始立起身子,不愿平躺在我怀里,除了睡觉。我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我很遗憾没有把他的胎发珍藏起来。留给儿子作纪念的东西,我都没有做好,比如刚出生或满月的相片等,也许我更注重生命的本质而疏忽了一些表面看得见的东西。
断了奶的儿子可以随意寄托和喂养。母亲要在乡下过元宵。儿子没人照看,也随母亲去乡下。想象乡下夜里的清静和儿子间或的哭声,直叫我心虚。所以当忙过几日后,我迫不及待地回乡下去,在夜里天籁四起时,我把一只胳膊绕过儿子的头顶。另一只手轻轻地捏住儿子的手指。
夜很深。当我懂得珍惜和看重时,却被重重地击落在情感的谷底,萌动的心一下子就如这山村里死寂的夜。我只有一遍遍地抚摸着儿子温热的身子以求得一种踏实的存在。我的生命已不再生动蓬勃,能够珍存的和生命里已定格的,那都是今生注定了的情缘。
生命的感觉有些是始终不变的。
我还是回到城里上班,把儿子留在乡下,因为母亲一时还要在老家料理一些家事。我拿起儿子四个月时的第一张照片,在端详中我的眼睛却慢慢地模糊起来。
那天,母亲抱着儿子送我到村口,黄昏的斜阳照着儿子身上金黄色的毛线衣,儿子的小手套在袖子里。母亲托起儿子的手臂与我“再见”,只见儿子翕动嘴角,露着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正是与我一样吻合的两个酒窝。
而我回到城里,一进屋子,眼泪就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