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海

十年之后，每每遇到被爱伤挫之人，我还是会无由地说起这个小镇中的久远故事。
他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何时遇见了她。在大队分配之前，他们早已熟识。他在城里念过几年书，但终因家贫落破，半途归乡。
在他没来之前，村里没有一个人刷过牙。那时候，刷牙是件极为稀罕的事情，是城里人和读书人的专属。
她记得他刷牙的模样。蹲在潺潺的溪边，用一把青绿的牙刷，刺啦刺啦地从嘴角扯出许多白色的泡沫。
她痴楞着站在不远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们彼此见过很多次，虽不知晓对方姓名，但意识中，却早如朋友一般亲切。那天，他不但从兜里取出一把牙刷送她，还极为耐心地教她刷牙。
她吓坏了。她不知道为何从自己口里扯出来的泡沫不是白色而是血红色的。她记得他那天的叮嘱，他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刷过牙，才导致牙龈出血，记得以后要坚持刷牙。从那以后，她迷恋上了刷牙。她多希望自己也有一口像他那样洁白的牙。
后来，他分配进了大队。时不时地跑过来看她，帮她扛笨重的粪桶和一筐又一筐的土豆。她心里是喜欢他的。那种喜欢，像一条泛满阳光的溪流，汩汩地涨满了她的心田。
只可惜，他们所在的年代，是一个贫穷的时代，也是一个先婚后爱的时代。他们有些根本不知道将与自己相伴一生之人的模样，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采花插头，同结连理。
像她如此美丽的姑娘，是该与一个条件不错的贫下中农结成连理的。他不想耽误她的一生。因此，在她挣扎着死活不肯出嫁的时候，他仓促至极却又大张旗鼓地完成了自己的婚礼。
他婚后的第三天清早，喜庆的锣鼓敲开了她的门扉。她是一路哭着去的。村里人都以为她舍不得自己的父母，纷纷安慰她，婚后也可以回家。只有蹲在溪旁刷牙的他知道，她眼泪深处的全部秘密。
就这样，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被时光和距离残忍地割裂开了。他们各自奔波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成了人父人母。
许多年后，他们的配偶相继去世。而此刻，村里的溪流早已干涸，山道变成了宽阔的柏油路。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们从一南一北的小镇角落里赶来，彼此牵挽着手。
不知是谁想起了他们当年的故事。从溪流到牙刷，从牙刷到粪桶，再从粪桶到土豆。人们终于明白，这对风烛残年的情侣在当年的痛苦和无奈。
他们携手许诺的时候，已是白发苍苍，来日可数。小镇里的人都为这段横穿岁月的爱情感动着。可婚后不到一年，他们便相继离世。
十年后再想起这个故事，我双目依然婆娑温热。那么多的人世祝福，那么多的热泪与企盼，到底是没能留住他们的爱情和性命。如果他们的一切终将归于尘土，烟消云散，为何不是 在重遇前的那些坎坷间？
我想，他们必须活着。为了这段尚未完满的爱情，他们必须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