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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二)
【发布日期:2011-09-29】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凌明信

生活在票证年代中的人们是艰苦的。邻居是个教师,我们刚移民过来时,就借住他家好一阵子。他家的小孩那时还睡在摇篮里,我经常帮忙照看小孩,他的母亲我管她叫三叔婶,三叔婶常常盛一大碗稀饭给我吃。这一碗稀饭稠稠的,白花花的,我三口两口就扒下肚子,真是香!我很听母亲的话,所以,只要三叔婶吱一声,母亲就会让我去帮忙照看小孩。在母亲看来,照看一回小孩,就是相当于让我去白吃一大碗白米饭。母亲当然要让听话的孩子去享受这种难得的口福。母亲安排我去帮忙照看小孩,有饭吃,还回避上田间劳作的那份艰苦,着实有一箭双雕之用意。母亲对我的偏心跃然纸上。三叔婶一家是少见的老好人,隔三差五地往我们家送白大米。其实,他们家的粮票也不宽裕,当教师的儿子就把屋后的那一片空地利用起来,种上地瓜、花生、大豆和茴香豆,还在空地的外围种上了丝瓜。他精心搭了一个丝瓜架,把绳子引到屋檐,夏季里,丝瓜茎蔓顺着屋檐一直攀援到屋脊。早晨,屋顶开满了黄色的丝瓜花,在高处非常抢眼;中午,屋顶砖瓦发烫,丝瓜花和叶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因为丝瓜长在屋顶,邻居鞭长莫及,他就把镰刀绑在竹竿的末梢,搬来竹梯靠在屋檐上,然后吃力地挥动竹竿,将丝瓜一一收割下来。到了冬季,他又如此折腾一番,把屋顶的丝瓜络没收了。他的屋后很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几乎没有人发现到他所种的庄稼,倒是长在屋顶的丝瓜暴露了目标。终于有一天,公社和大队的一大帮人顺藤摸瓜来了,顿时,他家屋后传来一阵阵喧闹嘈杂的声音。还好,他最终没有被树为负面典型。那时,公社的广播机经常播报此类负面典型。之后几天,他感觉很压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像被人猛抽嘴巴时的那种心情。
市场上的“黑米”很贵,每市斤七毛五分。“黑米”不是字面上所理解的黑色调的米,指的是市场上偷偷卖出的白大米。粮票一张不剩了,每隔几天,母亲就会提着一只小木桶,上一次公社的街道,在三岔路口,有一家专卖白大米的店铺。这家店铺卖大米早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母亲每次只买七八斤,我记得她为了吃饭,把一对金耳环卖掉,也就卖了二十五元钱。这对耳环只能换来三十多斤的大米,怪不得人们把市场上的大米称为“黑米”!
每顿饭,锅里下的“黑米”少得可怜。开饭前,母亲把所有的大碗小碗都排在灶坑上,先往每个碗里加一勺子稠的饭,再往碗里添加稀汤。灶坑上的这一大溜稀饭,就是一面面的镜子!早季的地瓜很稀罕,母亲把地瓜切成若干块,其大小相当,吃饭时每人一块。母亲曾经说过,父亲是家里的主劳力,得多吃一块地瓜才有力气干活,但是,父亲坚决反对这样做。这种父爱让我们刻骨铭心!
我的二哥是个喜欢耍小聪明的人。那时,他在附近的公社陶瓷厂上班,他经常打时间差,估摸午饭已经煮好了,他就溜回来,打了一碗稠的稀饭藏在一个大木桶中。然后,他又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回陶瓷厂去了。吃饭时,母亲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也没少放米,今天的饭会这么稀?”中午,二哥准时回来吃饭,当然,他手中端的是母亲盛的那碗。到了下午,二哥偷偷溜回来,三下五除二,他把那碗藏在木桶里的稀饭吃个精光。俗话说: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哥自认为熟门熟路的,不怕东窗事发,就继续玩藏猫猫的小动作,殊不知,母亲已经找到了稀饭变稀的原因了:她把二哥藏在木桶里的那碗稀饭搁在另外一个地方。中午,二哥回来吃饭,发现母亲没有像往日那样为他盛饭,心中萌生纳闷,脸上堆满疑云。此刻,母亲的面孔上像涂了浆糊一样,绷得紧紧的。她追问二哥藏稀饭的事,而二哥还不知情,还被母亲蒙在鼓里,就极力抗辩,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干过这等事。母亲就把二哥上午藏起来的那碗稀饭端出来,“磨眼里推稀饭,你还装什么糊涂?真是磨石上长蘑菇,你这孩子做了一件让全大队笑话的天下奇闻!”到了这个境地,二哥这才焉下了头,内心深自愧恨,一言不发地回到里屋。母亲亲手铲除了二哥这只家中的“硕鼠”,直到这一刻,我们心里才豁然开朗,都大笑起来。但母亲却开心不起来,她喟然长叹,仿佛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烦乱所困扰。接下来,每当盛饭时,母亲就多给二哥一点稠的,说他在陶瓷厂干活,赚的也是血汗钱。渐渐地,二哥学到手艺,自立门户了。那时,陶瓷厂还算油,经常加餐,而每当加餐时,二哥就多打一大碗肉饭回来,让全家人都来尝几口。在粮票匮乏粮食匮竭的极端年代里,二哥赚来的钱,成为母亲上街头买“黑米”的一个经济来源。而他也在辛苦劳作中,宽了肩膀,粗了胳膊,身量很魁梧。如今,困苦的日子过去了,二哥忆起往事,不胜愧汗。
每一张粮票,都有一段辛酸的往事。手头上没有粮票,而生活还在继续,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小麦的收割。分小麦的那个傍晚,生产队的大人小孩都来了,大家聚集在稻谷场上,互相道喜,脸上荡漾着一种久违的笑意。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挑着一大担小麦,前往两公里开外的碾坊。当母亲气喘吁吁地赶到碾坊时,这儿早已挤满了人,大家都想抢个早,把新小麦碾成面粉,早点吃上面条。碾坊里的机器非常笨重,看上去已经是年深日久,像火箭发射台一样。正在快速运转中的机器震天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声。负责碾小麦的人,他的头发、眉毛和衣服都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粉末,一线阳光从玻璃天窗漏下来,光线斑驳,色彩繁杂。他频频地向碾小麦的人发话:“布袋要抓紧!要抓紧布袋!”他天天呆在这机器隆隆的空间里,声音都嘶哑了。在碾坊足足等了两个钟头,才轮到母亲碾小麦。回到家,母亲让我去擀面条,临走前,她嘱咐我说,新的面粉含有水分,擀面时要少加水,否则擀出的面条会成面团。我没有经验,在擀面时,还是拿捏不了加水的尺度,面条湿漉漉的,像沾了水一样。加工店的主人让我跑回家一趟,拿些面粉过来。接下来,他下手帮忙,把面粉倒在刚才擀出的湿面条上,重新擀面。擀一斤面粉,得付两分钱的加工费,我付了八分钱后回家了。在煮面条时,母亲特意加了些新出的苋菜,这一大锅面条让我们撑破了肚皮。以前逢年过节时,用粮票换回来的面粉少得可怜,都用来做糕、饼和红团,我们很难得吃上一顿面条。后来,也许是忙不过来,或者是要节省几分加工费,母亲干脆直接往面粉里加点水和盐巴,然后,用手一块一块地扯面团,放进沸腾的热锅中。这就是社员口中经常提到的“白老鼠”。煮熟的面团很有质地,非常好吃,以至于晚上肚子饿时,我们都会向母亲提出要吃“白老鼠”的想法。在票证盛行的年代里,“白老鼠”是一个时代印记,就好比一个胖胖的、大眼睛的孩子,真叫人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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