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农忙的季节到了。生产队长在集体仓库召开的社员大会上高呼着,你们每家每户的小孩都得出动,干一点活算一点活。见底下的社员在交头接耳,大眼瞪小眼的,队长一下子就看穿了大家的内心:社员下地劳作有工分赚,有粮票分,想让小孩也跟大人一道起早摸黑干活,却不给半点工分,也不给一两粮票,这等事谁还会干呢?再说,小孩毛手毛脚的,还能干点什么活?“龙走龙路,蛇走蛇路,蛤蟆没有路,也要跳两步。你们别小瞧小孩,有些活,他们干得比你们还地道!你们男社员在田里抽一支烟半个钟头,女社员回家给婴儿喂奶又是一个钟头,这样掐头去尾,你们干的活不比小孩多。”农忙时,队长是花钱磨刀,只图快,他的心最急,心一急,就把抽烟和喂奶的事一一抖落出来。“队长,你家的儿子上次下田帮活,刚开头像火炉上撒盐巴,热闹一阵子。也就一会儿功夫,找个理由去买冰棍,却躲在池塘中捉泥鳅。捉了几条五、六寸长的泥鳅,就是一个上午!”众人哄堂大笑起来,队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笑了起来,他这会的笑容,像和尚的木鱼,合不拢嘴呢!
第二天早上,生产队所有放农忙假的小孩都出动,地瓜地里人头攒动。我们小孩主要是帮忙拔匍匐地面的蔓,并把大人刨出来的地瓜按大小排成两行。这片地瓜地位于渠道旁边,地里头有两座墓茔。在接近墓茔时,刨出的地瓜越来越大,那个刨地瓜的社员也是大喊大叫,像吹喇叭似的。“高射炮打蚊子,小题大做!”大家嘴上都说这位社员干了一辈子农活,见识应该增长得多了,怎么还是这样少见多怪的?说归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大人小孩这会都大步流星地聚拢过来,想看个究竟。一时间,墓茔周围场面热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像看戏似的。地瓜垄上土地干裂,一看就知道这里头准是个大地瓜。那个小心翼翼刨地瓜的社员,这会成了高台上的表演,众人都在看着呢!果然,在接下来中,社员一口气刨出好多个块头大的地瓜,其中有两个地瓜尤其抢眼,用称子一过称,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一个二十三斤,一个二十八斤!如此大的地瓜生得眉清目秀,大得动心骇目,只怕你走遍天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大家像看新媳妇一样看过不够。我们小孩也是大开眼界,还上前使劲地抱了抱那两个大地瓜。在墓茔周围刨出了这一大堆平日罕见的大地瓜,社员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早点吃上,尝尝这个中的滋味如何。生产队长顺水推舟,接上话茬说,干脆中午加餐,大家吃饱了好干活。社员一听说加餐,他们好比一下子领到了一大叠粮票一样,干活的精神头可大了。
我家距离地瓜地最近,生产队长就派两个女社员,各挑着一大担刚出土的地瓜上我家。这天中午,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上我家,大吃地瓜来了。这场面该如何形容呢?反正,我家的屋檐下坐着一大溜的人,家中的碗不够,大家就直接用手拿着水煮地瓜吃。这一天,所有的社员都得到了三分工分,而我们小孩虽说没有工分入帐,也没有粮票可得,但是,我们一天的劳动换来了一顿饱食。
生产队的地瓜分下来后,母亲就开始分拣,把刨地瓜时被锄头扎破皮和肉的地瓜拣出来。母亲说,这些“破相”的地瓜不能储藏在木棱里,否则,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腐烂掉,并影响到好的地瓜。就这样,“破相”的地瓜被刨成了一片片,晒干后就是地瓜干。有一次,我主动请缨帮忙刨地瓜,因为没有经验,在刨地瓜时,我的手掌被刨掉一层皮肉,疼得我直喊爹娘。在没有粮票的时候,这些地瓜干就是大家充饥的好东西。地瓜干是和大米混搭着煮,说是米饭,但锅里的米粒数都可以数过来,我们常常把地瓜干捞起来吃。偶而,家中有白糖,我们就在煮熟的地瓜干中加点,真的好吃。除了把地瓜刨成片外,母亲还会把细小的地瓜,就是生产队社员所说的“番薯仔”,挑到加工厂压榨成细渣,然后把细渣挑到井边,跟做豆腐的环节差不多,用白色的纱布一遍遍地过滤、挤压、加水,把地瓜中的淀粉冲洗到水里。第二天早上,淀粉已经积淀在木桶底部,母亲叫我帮忙抬木桶,小心翼翼地倾斜木桶,把淀粉上面的那一层清清的水倒掉,再往木桶里加温温的井水。第三天早上,母亲把木桶里的水倒掉后,用锅铲将木桶底部那一层淀粉铲出来,放到阳光下晾干。木桶底部的淀粉厚厚的,像是北方的田野上铺满了白皑皑的雪一样,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在粮票稀缺的年代里,社员们常常依赖淀粉,变花样地煮出一些虽说填不饱肚子,却是难得一见的好菜来,特别是除夕夜,社员们在锅中加了芥菜、淀粉、线面和虾米,一锅插粉香喷喷的,人们在香味中,在鞭炮声中,又送走了一个票证盛行的年头。
在票证时代里,除了粮票,还有肉票、糖票、布票、火柴票、肥皂票等等。它们都是由粮票派生出来的。肉票得上公社食品站买的,糖票和布票得上公社供销社买的,每当节日来临时,食品站门前站满了乌压压的人群,而供销社里也是人山人海。每到年底,母亲都会上供销社扯好多黑色调的布料,然后就带着我们小孩走几百米路,来到裁缝店里量尺寸。一尺双剪,量体裁衣,裁缝阿姨的手艺没得说,一剪喜成万户愿,可每回见到母亲领了好几个小孩来,她总是禁不住笑了起来。我们几个小孩站在店里,就像一级级台阶,量一个人就知道其他人的尺寸了。过了数天,母亲就去取衣服,这几套大小相差无几的新衣,因为用的是同一种面料,所以一时还分不清谁穿哪件,好在裁缝阿姨在新衣里面标有顺序号。火柴一盒两分钱,肥皂一块两毛钱,都得上大队小卖部买,我记得,每个月的火柴票只能买两件火柴,相当于二十盒火柴,而肥皂只能买两块。肥皂不够,大家就用花生饼代替,花生榨油后剩下的渣滓成饼状,用作饮料和肥料,也用来搓衣服。肥皂供量不足有替代品,而火柴如果不节省用,就没有什么替代品了。灶坑上留有一个小小的拱形洞,这个像一座微型石拱桥的小洞,是用来放火柴的,灶坑上温度高,有时候,小洞里的整盒火柴会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有时候,柴火潮湿不易点着,就得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有时候,火柴受潮了怎么也点不着,一盒火柴就这样白白浪费了。所以,火柴称得上是家中的宝贝,省一根是一根。我们常常因为破坏火柴而挨打受骂,天黑了,得煮饭了,可灶坑上的火柴不见了,大人能不急吗?
粮票少,而饭一顿也不能少。于是,社员们就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买“黑米”过日子。在农闲时,生产队的男社员中,有人开始挑起货担,一路吆喝,卖海蛎;有人把公社陶瓷厂生产的陶瓷拉到产粮丰富的山区卖,一次换回来几担稻谷;有人当了一名挑夫,帮公社陶瓷厂挑黏土,因为社员们是饿着肚子在挑黏土,所以,社员把黏土戏称为“饿土”,挑“饿土”很辛苦,但每挑一担就有两、三毛钱的收入,很多社员都争着干挑夫。没有粮票,挑夫就用肩头挑来了充饥的粮食。这是一段让人刻骨铭心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