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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灯(一)
【发布日期:2011-10-27】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凌明信

去年除夕夜,村里每家每户都挂上红灯笼,那一颗颗竞先在空中绽放的璀璨烟花,把村庄映照得光彩鲜明。正当全家人吃团圆饭时,停电了,母亲说,能有一盏煤油灯多好呀,好歹可以应急一下。“都什么时代了,还提煤油灯的事?”弟弟听出母亲埋怨他的弦外之音。之前,他在装修新房时,把那盏母亲珍藏了二十多年的煤油灯扔掉。那盏煤油灯锈迹斑斑,尤其是煤油灯的底座,不但锈蚀,还沾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好在家人早早就准备了蜡烛,这一顿烛光宴吃得特别有味道。
煤油灯,这已经是年深日久的事情了。母亲挂念煤油灯,是因为这盏煤油灯她用了大十几年,在每一个夜晚和每一个凌晨,她都要和煤油灯打交道。煤油灯,它是母亲这一代人的一双眼睛。夏天的晚上,母亲点上了煤油灯,把煤油灯挂在土灶的烟囱上,等到大家都盛完饭,母亲就把煤油灯熄灭。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土木结构的,到了晚上,整个房屋依然像一个闷葫芦,呆在里头总让人心里闷沉沉的。吃饭这会正是歇着时候,大人总是喜欢把饭端到门前的大埕上,或斜靠在松树下,几个人凑到一块,边扒饭,边拉呱。吃完饭,把饭碗搁在身旁,大家就打开话匣子,清风习习中,朗朗月光下,有人刚说到这,有人就接上了话茬,说到兴奋点,大家都咯咯地笑了起来。虽然社员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大家此刻却是乐滋滋地说笑着,打闹着,调侃着,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白天的疲倦,仿佛早已忘记压在肩头咯吱直响的扁担。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一只只萤火虫在夜空中翻飞着,我们小孩两只眼睛睁得滚圆的,听大人讲天南地北的故事,夜色深了,孩子睡着了,社员也散伙了。大家都回屋里头,重新点燃煤油灯,涮锅,洗碗,洗脚,睡觉。
在夏天中,煤油灯用得少,为大家节省了不少的煤油。最难熬的是冬天,夜晚外面冷飕飕的,大埕上松树下冷清清的。大家都早早把门栓拉上,点起煤油灯。男社员或坐着或蹲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女社员则围坐在一块,或牵动线围编织毛线衣,或用稻草和蒲草编织垫子,而上了年纪的老人则提着装上木炭的小火炉,好好地取暖着。乡村的夜晚又静又黑,屋外冷风在呼啸,出行的人推门进屋,看到从门缝中漏过来的煤油灯的灯光,在风中左摇右晃的,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煤油灯使用棉绳作灯芯,灯头上有一个可控制棉绳上升或下降的小齿轮,通过这个把灯芯调进调出的小齿轮,以控制灯的亮度。煤油要按票到大队部或供销社购买的,所以在晚上闲聊时,大家都会把煤油灯的亮度调到最低。在微风中忽明忽暗上下跳动的灯光照不了多远,却能给人寒夜中的温暖和寄托。
后半夜,传来了公鸡第一次的鸣叫声,母亲起来了,在一阵窸窸窣窣中,她擦着火柴,点亮了煤油灯,她要在天亮前把一大堆的家务做好。天刚蒙蒙亮,她跟生产队的女社员上山砍柴去了,直到傍晚才挑着一大担的铁芒萁回来了。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有好多处肿块,一问,才知道这是她在砍柴中遭遇到马蜂窝。密密麻麻的草丛中,经常隐藏着马蜂窝,让人防不胜防,一时间,砍柴人就成了众矢之的,马蜂的毒刺肆无忌惮地蜇着无路可走的她们。也是后半夜,母亲就出发了,在天亮前赶到三公里外的陶瓷厂挑黏土,等到傍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母亲做家务的声响把我吵醒了,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煤油灯熄灭了,我听到门栓拉动的声音。这是母亲和父亲出门的声音。没有煤油灯照亮前方,他们能看得见路吗?黏土大都分布在水田中,而陶瓷厂又建在地势较高的旱地上,这水田和旱地相距两公里多。来到水田后,母亲往手掌心吐了吐沫,便埋头开挖起来。黏土往往储藏在土壤表层以下五六米深处,透水性很差的黏土富有黏性,母亲使劲用锄头挖几下,才刨出一块黄褐色的黏土。还有一种雪白色的黏土,很罕见,是做陶瓷的最好原料,却又是最难开挖的一种。不一会儿,母亲就汗流浃背。为了保证有足够的黏土让父亲挑,她一刻也不敢停歇,眼前的黏土堆成了一座小山。挑黏土时,父亲一次能挑一百五十斤,而父亲一次只能挑一百来斤,她人矮,挑着担子上坡,前头的畚箕常常碰撞地面。最难堪的是,来到陶瓷厂过称时,她的肩膀够不着悬挂在屋檐下方的杠称。没办法,她只好踱起脚尖,咬着牙,憋足劲,总算把肩上的担子放上去。把黏土卸掉后,母亲便走过来,查看刚才陶瓷厂的会计是否记帐了。
深秋季节,天逢大旱,田间的池塘都干涸了。秋季是甘蔗生长的关键时期,干旱让母亲心急如焚,几乎炸了肺。要知道,甘蔗能换来白糖、粮票、肉票、化肥和“大团结”,在社员的眼中,甘蔗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后半夜,母亲把我叫醒,说是一块去戽水。深水塘位于一公里外的荒郊野外,而生产队长的父亲刚刚死去,就埋葬在离深水塘不到三十米的山脚下。周围黑漆漆的,风刮过来,冷冷的,而密密麻麻的甘蔗叶在风中婆娑起舞,发出“沙沙沙”的声音。甘蔗叶紧巴巴地贴在我的身上,每一片甘蔗叶仿佛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影,随时随地准备扑向我。这一切都令人心惊胆战。戽水不是一件轻松活,父亲、母亲和我三人轮番上阵,后来,我戽水的动作越来越不联贯,差点把戽斗摔在石壁上。我凑近煤油灯一看,手上起了一个个血泡。母亲心疼我,就让我带上煤油灯,去看护水路。看着萤火虫神出鬼没的蓝色光,听着甘蔗叶危机四伏的摇动声,在这阴森森的黎明前的野外,我胆怯了。父亲说,没有鬼,鬼最怕锄头,你把锄头也带上,敲几下就没事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父亲把“鬼”说出来时,我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用锄头敲击着石头。硬着头皮,我调亮煤油灯,顺着水路而下,虽然心寒胆战,不敢作声,但手中的煤油灯和锄头却一路上给我壮胆。黎明前的天最暗,风也大,我手中的这盏煤油灯带给我多少的温暖!
年底到了,糖厂开榨,忙碌的收割季节来了。凌晨两点,父亲就拉着满载甘蔗的人力板车出发了。这一程他们要走十五公里,而且多是上坡路。路上人力板车有十几部,每部车的车头都挂着一盏煤油灯,在朦胧的夜色中,煤油灯在不停地移动着,这一字长蛇阵恰如一条长长的灯龙。行走五公里后,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长岭,父亲他们停下来歇息,捡来一些甘蔗叶,把煤油灯的灯罩移开,点燃起来。暖身之后,艰难的爬坡开始了。在通往县城糖厂的路上,这个岭最长,有两百米。这个距离长坡度又大的陡坡,每回都让父亲他们望而生畏。他们经常来回帮忙着,把满满一车的甘蔗推上坡。年终前的那几天,只有父亲他们还在往糖厂运甘蔗,为了减轻负担,我也在后半夜爬起来,跟随父亲他们上路。煤油灯挂在车头,我在车后面推车,暗夜中,看不清路面,我只知道跟着车拐弯,跟着车发力。把车送上坡后,我就回来了。四周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儿光,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回想起来,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里,一个小孩孤身行走,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呀!到家后,我往脸部和手脚涂上了“面油膏”,这是父亲他们对付霜冻带来的肿痛的最好外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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