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公社陶瓷厂门前的临时戏台整整搭了一天。从早上开始,这儿就聚集了一大堆的人马,有的搭戏台,有的编纸花,有的编草绳,还有一路人马上山去了,把杉木的枝叶带回来。到了傍晚,一个非常好看而又壮观的戏台呈现在大家面前:四周的台柱上扎着青翠欲滴的杉木枝叶,枝叶上扎着五颜六色的纸花,彩旗在风中猎猎飘扬。戏台的旁边放着竹梯,这戏台搭得比陶瓷厂的围墙还高出一大截呢。戏台刚刚布置完毕,村里那个卖菜头饼的老汉就早早地挑着担子来了。他的担子一头是黏土烧制成的锅炉,一头是装满东西的箩筐。老汉放下担子,烧旺了锅炉,架起了大铁锅。做完这些后,他往锅中放入一大堆的肥肉,这种带着皮的肉非常肥厚,村里人平日都称之为“白肉筐”。老汉将剖成细碎的红色胡萝卜和一大把葱花放入米浆中,不停地勾芡一番,便开始炸菜头饼了。菜头饼异香扑鼻,殊味撩人。村里的小孩胡扒了两口饭就出门了,早早搬来了长板凳,抢占有利位置。菜头饼的香味随风飘荡在戏台周围,这香味似乎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小孩一下子心神摇荡,看他们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被勾了魂似的。不断飘来的香味完全是勾勒场面,渲染气氛的催化剂,成群结队的小孩来了,围在锅炉的旁边,纷纷掏出硬币买菜头饼。虽说一张菜头饼只卖五分钱,但这已经算不上便宜了,吃两张菜头饼的花销可以买上一本连环画。小孩最喜欢上公社文化宫翻看和购买连环画,可今晚把买连环画的钱都花个精光,有香喷喷的菜头饼吃,有热热闹闹的场面可看,划得来!
这天晚上,戏台上的演员都不是请来的戏班,大家也不是来听戏的。台上吹拉弹唱的人都来自公社文化宫和公社陶瓷厂。那个年头,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十音八乐会非常稀罕,台下乌压压的全是人,想凑近来看难,想挤出去更难。这会,老汉油锅的香味袭来,在里头的小孩心猿意马,坐不住了,死乞白赖,苦苦央求,向父母亲讨了数枚硬币或数张角票。台上弹的唱的都是些那时最流行的,且社员们也会唱或哼几句的歌曲,台上的唱起来丝丝入扣,台下的听起来感到亲切充实,所以他们表现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平日里太阳晒,烈风吹,社员们忙得团团转,而今日忙里偷闲,台上的十音八乐如太阳初升,像上弦月渐圆,正抑扬顿挫,高潮迭起,而小孩又哭闹着要吃菜头饼,当着这么多邻里乡亲的面,大人碍于面子,也不想破坏自己的好心情,就乖乖地掏钱,把小孩打发走。得到钱的小孩如获至宝,转身就想挤出去,无奈戏台下是里三层外三层,像一堵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如何溜出去呢?小孩自有办法,他们弯下来,猫着身地挤着大人,并用头顶和挠大人的腰和腋。大人冷不丁被小孩撞了一下腰,虽说不痛,却很痒,就嘟囔了两句,轻轻地拍了一下小孩的头,笑嘻嘻地让出路来。杀出重围的小孩顿时欢呼起来,一路小跑,来到老汉的摊前。一看,油锅上面的菜头饼一张也不剩,都卖光了。老池用勺子拼命地刮着陶瓷缸内侧的米浆,说别急别急,还可以炸几张。小孩直勾勾地望着油锅中的菜头饼,一言不发。菜头饼在锅中沸腾着,并渐渐地浮出油面。终于,老汉把菜头饼捞上来,放在黑乎乎的架上,小孩性急,迫不及待地抓起菜头饼。无奈,菜头饼实在烫,小孩手忙脚乱地往菜头饼上吹气,那张菜头饼在两只手中传来传去,一双手也油腻腻的。吃完菜头饼的小孩又一次钻进了人群堆中,初冬的风冷飕飕的,而人群堆中却温暖如春。小孩满嘴香味挤进来,这种香味对大人们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诱惑,这不,他们也都直流口水。
社员们也喜欢吃菜头饼。之前,大队在公社陶瓷厂对面挖了一个大坑。挖坑时,这儿是人山人海,干活期间,社员们纷纷跑到陶瓷厂门前,买菜头饼吃。饥肠辘辘的社员像小孩一样,守在油锅旁边。这个大坑占地两亩,四周的坡像倾斜的飞机场,我们爱在这个地带逞性子,常常在从坡上向坡底俯冲,整个人像一架滑翔机,玩得非常刺激。这种动作非常危险,而我们的腿就是“飞毛腿”,跑得快,正当一个小孩玩得起兴时,另外一个小孩在他的后面推了一把,前面的小孩像石磙一样滚下坡去,我们心里咯噔一下。被推倒的小孩摔得目眩头昏,鼻青脸肿。一个在前面逞能,一个在后面逞凶,前面的爬起来后,顾不上叫喊疼,把呀齿咬得咯咯响,两人为此大吵一架。第二天,我们又来坐“滑翔机”,昨日那个推人的小孩心中有负罪感,就特意去买菜头饼回来,那个受伤的小孩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我们原本想找机会解开他俩中间的疙瘩,俩人却出乎意料,一下子握手言欢了,他们叽叽嘎嘎地嚷着笑着。我们都笑那个受伤的同伴,说他是吃了豆腐软了心,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过,我们也是“因祸得福”,免费吃上了一张菜头饼!大坑挖好后,上面被铺上一层白色的塑料,像白皑皑的雪铺满田野一样。接着,社员挑着一担担的白萝卜来了,称的称,洗的洗,抬的抬,白萝卜被填进了这个大坑,上面撒着大把大把的盐巴。那白萝卜大的一个有七八、斤重,也没有切掉。等到大坑里填满了白萝卜后,上面被压上了一层层的沙包,这沙包少说也有一层高。这种腌渍让人大开眼界,我们小孩却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又过了一个月,社员将沙包一一搬开,挖腌制的白萝卜。此时的白萝卜,像一只只耷拉着脑袋的猪崽子,社员们非常喜欢吃。这期间,老汉的菜头饼卖疯了,社员们卖了白萝卜,手头有钱了,也大方些,不再像平日那么吝啬,他们中有的一连吃了几张菜头饼。
社员们都喜欢吃菜头饼由来已久。夏季中,炸菜头饼的老汉推出一部老旧的自行车,把炸好的菜头饼送到田间来。他一路吆喝着,那自行车也不听话,嘎吱嘎吱地响起来。日头已爬到头顶,听到吆喝声,抑或是听到自行车的声响,田头田尾的社员们相互喊话,停下手中的活,吃数张菜头饼充饥。一会,又传来了一阵阵的吆喝声,这一次是卖冰棍的。赤日炎炎,社员吃了菜头饼后,口更渴了,干脆再次停下手中的活,吃一根冰棍好解渴。说来也怪,每回都是卖菜头饼的前脚刚走,卖冰棍的后脚就跟来了,俩人好像配合得非常默契。社员身上经常不带钱,卖菜头饼的都不会在意,让社员赊账,老汉伸开五指,开玩笑说,母鸡跌米缸,饱餐一顿!拿一斤大豆来换,让你吃五张菜头饼。社员笑嘻嘻地骂他:“你以为我今天又喝螃蟹水!五张菜头饼才两毛五,我一斤大豆三毛五。一下子让你白赚了一毛钱!”吃“螃蟹水”是村里的一句土话,就是傻蛋的意思。“螃蟹水”常常让田间的社员们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