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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头饼(二)
【发布日期:2011-12-08】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凌明信

那阵子,我家刚移民过来,借住在族亲三叔公家,他将楼上的一间房子腾出来,我们一家人挤着住。三叔公的厨房设在楼梯口的里侧,整日子上下楼梯,他家一日三餐吃什么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家的经济比较宽裕,经常炸菜头饼吃,而我们小孩少不更事,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口,眼睛老往他家的厨房里瞧。三叔公隔着厨房的门对我们说,还没炸好,你们去门口玩一小会,回来你们就可以吃上。这话恰好让母亲听到了,她气急败坏地把我们揪上楼。我们以为她只会发发脾气,闹闹别扭,顶多批评我们一番罢了。没料到,这一回,我们低估了母亲,她一关上门,我们的屁股就重重地挨了几巴掌。她不让我们哭,怕楼下的三叔公听到。我们站了半天,连吭一声都没吭一声,受到这样的埋怨,总觉得遭受到莫大的委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心中的狠也发泄了,接下来母亲的语气变得委婉,她的这番开导没有转弯抹角:咱家作客三叔公家,人家已经做了一件积德的事,还想天天吃人家的东西,怎做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事来?母亲一脸正色地对我们下了最后的通牒:上楼梯时眼睛不准往三叔公的厨房里看,平日里不准吃三叔公送来的菜头饼。谁违反了这个家规,就用老虎钳拔掉谁的大门牙!这个要求太苛刻,我们小孩拗不过母亲,只有答应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家长是最爱惜自己的面子。我们都躲在楼上,这大白天瞌睡得很,迷迷糊糊中,我们听到三叔公叫我们吃菜头饼的声音。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的一天,母亲轻声地将我们叫进房间,她的表情神神秘秘的。一进门,她像剥竹笋一样,一层一层地打开一个白色的袋子,这袋子是装化肥专用的。接着,她从袋子中掏出包东西,是用香蕉叶包裹起来的。又是一番逐层打开后,我们一看,惊喜交加:香蕉叶里包裹的是菜头饼!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母亲感慨万端,眼角噙着泪花。我们也很感激母亲的。
岁月匆匆,一个寒暑在弹指间流逝,到了年底,我们的新房子终于建好了。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母亲把一个刚买的铁锅搬出来,先用瓦片不停地搓起来,接着用沙子搓,半个钟头后,整个锅亮光光的。这是农村的一个习俗,搬进新房子后,灶坑上的锅要换成新的,而且,第一顿饭一定不能煮稀饭,锅底要见油。由于灶坑也是新搭建的,非常潮湿,所以生火时颇费周折,火老灭掉。母亲炸了一大堆菜头饼,我们伸手就想拿。母亲不由分说,用筷子把我们的手挡了回去,说先端给三叔公吃。三叔公拂了拂美髯,说我们家有了落脚点后,不再犯愁日子了。
这天,母亲一回到家,就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说,再隔几天,村里要请剧团来演出,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要持续演三天,听说参加演出的剧团非常有名气。母亲换上一身新衣裳后,出门去了,她这是去请奶奶来看戏的。自从移民后,奶奶就跟姑母生活在一块,我们一家人都挺想念她。搭戏台那天,好多小孩都围过来观看。晚上,全村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早早就守候在戏台前。小孩看热闹,大人看门道,鸾笙凤管,铁板铜琶,红脸忠,白脸奸,黑脸刚勇,老旦丑,正旦雅,花旦风流,台上的戏高潮迭起,座上无声已入神。这时,经常有人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挡住了后面观众的视线。好在现场有维持秩序的人,他们手中执着一把长长的竹竿,一看到谁的头冒尖了,竹竿就轻轻地落在他的头上。这竹竿起码有四米长,社员平日里用来赶鸭子,这会却派上用场了。维持秩序的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村里的“戏头”,他们威风凛凛地在戏台的四周巡回走动着,看戏的人最害怕他们。踮起脚尖,冒出头来的观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又坐下来看戏了。台下的老人身心完全进入戏中,戏台上的媒婆总是那么怪里怪气的,演员的表演妙趣横生,台下老人笑得合不上嘴,而台上“苦命人”极具表演成分的夸张哭泣,也一次次让台下老人潸然泪下。大人看戏看得出神入化,而台下的小孩图的是一番热闹,才看了一小会,他们就坐不住了,东瞧睢,西望望,他们这是在寻找菜头饼的摊子。戏场外围那些小摊可忙坏了,他们忙不迭地炸着菜头饼,香喷喷的味道随风飘过来,在台下弥漫着,小孩能不动心吗?还有,那些小贩们又带上菜头饼,在人群中来回冲梭,大声地吆喝着:“菜头饼!菜头饼!刚炸出的菜头饼!”闻到香味,听到吆喝,小孩的心痒痒的,就吵着大人要吃菜头饼。看戏时,来了不少的亲戚,大人不好意思在亲戚面前打骂小孩,更不想在亲戚面前暴露自己吝啬的一面,只好乖乖地掏钱。大人只想做个好人,不愿意说得罪人的话,他们的心思放在台上戏的进展上,不想在小孩吃零食这些小事上伤脑筋,而有的小孩一个晚上没给好脸,讨了便宜还卖乖,他们得寸进尺,吃了菜头饼,还想吃冰糖葫芦什么的。这下,大人是横了心要好好教育小孩一番,就掴了小孩一记耳光。小孩也不给大人面子,大哭起来。戏台下横生枝节,一下子就把观众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大人慌了手脚,赶紧又一次掏钱,把小孩打发走。在看戏期间,母亲也让我们去买菜头饼,给奶奶尝尝。演戏时,村里人都要煮好吃的招待客人,这种“吃戏饭”逐渐演绎成一种习俗。整个村庄像过节一般,大人都在张罗吃的,生怕招待客人不周。这种招待似乎成为一种攀比。演出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出门淘米,磨米浆。一会儿,母亲就磨好了。母亲磨米浆,我们帮忙切葱,剖甘薯片。菜头饼炸出来了,奶奶咂摸着菜头饼的滋味。母亲提醒奶奶慢点吃,别哽着。奶奶吃着吃着,她心里一酸,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这天晚上,演出的是一出悲情剧。台上的演尽人间悲欢事,而看完戏后的奶奶触景生情,感时溅泪。母亲又把菜头饼热了一下,端给奶奶吃。吃着菜头饼,奶奶给我们讲了好多好多菜头饼的陈年往事。那个下午,姐姐放牛回来的路上被溪中的洪水冲走了,就在她命若悬丝之际,村里的一个叫阿凤的人冒死相救,他的腿上有两处挂花。为了答谢阿凤,奶奶炸了一大堆菜头饼送给他。这是当时最好吃的东西。那个晚上,生产队的全体社员聚集在天井下,正在准备抓阄分田。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刻生下了我,家里因此多分到一份田。生产队长说我们这家子有福,得请大伙吃菜头饼。社员们七嘴八舌的,都笑了起来。父亲被大家笑得红了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出一副窘态。他心里甜滋滋的,这个春天的夜晚,他添了丁,分了田,这人世间的好事,他都占了hellip;hellip;多年以后,也是是一个晚上,村里人都围在一块吃菜头饼。白天里,这些菜头饼被用来祭奠那两棵将要被砍掉的松树。这是村里人最后一次举行这样的祭拜仪式,他们就要远离他乡了。这个夜晚,大家都没有心情动菜头饼。
在奶奶的陈年故事中,一张菜头饼流露出太多故乡人的悲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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