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库房是一个生产队的心脏。因为白天社员们都出工了,库房的大门多是在晚上打开的。一到晚上,大人小孩都不约而同地来到库房,有事的社员谈事,没事的社员聊天,哪怕小坐一会,歇一歇也好。库房的墙壁上挂着个广播机,这个广播机比社员家里头的要好,外面还有一个木框。广播机的播音结束时,工分也登记好了,社员们就散伙回家。当时,村里流传着这样的一串顺口溜:日出上山一把刀,日落下山一肩挑。广播结束就睡觉,三更半夜听狗叫。当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碰上生产队晚上集体加餐。这天下午,生产队门前的砖地搭了一个结实的架子,当一头肥猪的脖子被绳子套住后,早已在一旁等候的男社员快速冲上来,四个人抓住猪的脚,两个人揪住猪的耳朵,六个人合力把猪往架上抬。其他的社员也上来,帮忙捆绳子。不料,架上的猪除了一阵阵嚎叫外,它并没有就范,专横暴戾的它垂死挣扎着,两只后脚猛踢出去,这一踢正好踢上按它的社员胳膊上,那个男社员躲闪不及,痛不欲生的他一边用脚跺地,一边骂着猪。而这头孤注一掷的猪也从木架上滚落下来。这还了得,社员重新把猪抬上架,并牢牢地绑住了它。架上的猪到了这个时刻还吹胡子瞪眼睛,很快,随着刀光一闪,它的反抗才停息下来了。砖地上围满了人,生产队加餐这可是一件激荡人心的大事!在那个年代,社员们用松针烧饭,用酱油泡饭吃,一年也就年底领到了几斤肉票,这几斤煮熟的咸肉,从除夕夜开始吃,一直吃到元宵节。今日生产队自个儿宰猪,这个近似于奢侈的排场,恐怕没有几个人经历过,难怪砖地上是黑压压的人群,人们心花怒放,心驰神往,一大堆团圆脸、大眼睛的小孩推推搡搡地拥向了木架。这场面一点也不比正月初一逊色,大家仿佛沉醉在节日的欢乐里。
宰猪期间,社员把库房里的两口大锅搬了出来。大锅沾满了灰尘,许是好久没有用上的。库房前有两个用红砖新垒的简易灶。库房的最里面堆放着好多干燥的木柴,社员常常用来烤竹片制作扁担,烤石榴树干制作犁铧,而这个时候正好用上。库房里的广播机开始播音了,而两大锅肉饭也好了,香喷喷的。一大堆小孩站在丰盛的肉饭前早已垂涎三尺,分外眼红。队长平日严厉有加,而此刻却是慈眉善目、古道热肠的神情,看到小孩嘴馋想吃的样子,就高声说道:“快了,快了,大家都有的吃!”他点燃了三炷香,面朝库房叩拜起来。他这是在叩拜灶王爷,一片虔心跃然纸上。之后,大人小孩都争相过来盛饭,库房里外一派祥和的气象。这天晚上,广播机早已结束播音了,但社员们依然没有离开库房。队长喜眉笑眼,一顿饭吃掉一头猪,这是一件其他二十来个生产队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事,他这当队长的脸上自然有光。趁大伙在说话这当儿,队长叫会计和出纳把煤油灯提过来,三个人蹲在地上,队长切肉,会计称肉,出纳分肉,将剩余的肉平分到各家各户。最后,还有一点碎肉,队长说,不用再分了,就给那两个怀孕的社员吧,人家挺着大肚子出工,赚到一点工分也不容易。队长如此一说,女社员们都大笑起来,说,队长,就你最疼大肚子的!以后我们怀孕时,你也要宰头肥猪!“你生个九斤的娃,我就宰头牛给你做月子!”队长应了一声。
在社员们的心中,库房仿佛就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城堡。而接下来,却发生了两件意外的事。一件是库房被倒下来的苦楝树砸中,屋脊坍塌了。库房后面的那几棵苦楝树长得非常快,队长曾经提议,得将它们砍掉,否则,台风或暴雨来了有后患。他的这个提议遭到社员的强烈反对,他们担心这样做,夏季室内就找不到阴凉。这么多社员连声否定,队长茕茕孑立,得不到附和,只好作罢。“你们敢拍胸膛,我就放心了!”队长又补充了一句。正当社员们因持续的干旱而愁眉锁眼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了,社员们心里的愁闷也一扫而光。然而,社员的开心渐渐演绎成一种可怕的忧心。暴风骤雨从早上天一亮就开始,一直下到下午,这雨摧枯拉朽一般,将村里的堤堰冲个精光,田野变成了一片水泽。这一幕躲让不了,社员们忧心如焚,生产队队长神情忧郁,对着天沉吟着:“老天爷,我们都吃饱了。求你别再下了!”大雨滂沱,队长此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库房,库房的安危关乎整个生产队的生计。他不顾社员的劝阻,草草地穿上一件蓑衣,上库房去了。眼前的景象令队长惊悚:那棵最高大的苦楝树倒向库房,将屋脊砸坏了一大段。幸好脊檩没有被砸中,而一大片椽子却被压得鼻塌嘴歪!队长一边奔跑,一边喊叫,力图挽救危在旦夕的库房。集体厝的社员闻声都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奔走相告,急急往库房聚拢来。库房的场面令社员呆若木鸡,多少年了,无论是刮大风,还是下大雨,库房都相安无事,一路走过来,而今天,那棵曾经给社员带来凉爽的苦楝树,却罪大恶极,让生产队蒙受了一个莫大的屈辱。乡村的暴雨是大张声势的,社员来不及抱怨苦楝树,就投入到抢险当中,有的上房铺瓦垄,有的把湿漉漉的粮食扒出来。“吃一堑,长一智”,屋脊崩裂后,队长心有余悸,便再次提出砍苦楝树的事。他环顾四座,心中也在琢磨着:社员都吃了一回暗亏,这一来,自己的提议该会全票通过吧。队长万万没有料到,心如铁石的社员会再次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自己的主张,就连队长的儿子也跟他唱反调!儿子的话着实让队长惊讶,他便静静地蹲靠在墙壁上,低着头,不吱声。而这会,他的儿子又站出来反戈一击:“这一排苦楝树,是老队长盖库房时亲手栽下的。他都说了,这可是库房的靠山和保护神,你下得了手吗?”队长听了这句话愣住了,库房里的社员却忍俊不禁,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老队长就是现任队长的父亲!“就是我不计较,你也不能这么没大没小的!尽说这没边儿的话。”队长这话还没说完,自己也被大伙逗笑了。苦楝树最终被保留下来,社员还在树下填了好多黄壤,并用石条砌起来,供大家乘凉时坐的。
几年后,库房里拉上了电线。拉电线的那天,队长萌生一个想法:隔壁生产队曾经发生库房失盗的事,有了电灯,何不安排社员晚上来库房值勤?他的这个主意在社员中得以全票通过。此后,每个晚上都有两个男社员来库房值勤,值一夜勤,记三分工分。
在那个年代里,社员们一起劳作,一起分口粮,一起吃一锅饭,一起在库房里闲聊,这和睦融洽的气氛,总是在提醒人们: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家庭。而库房,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个客厅,这一路走来,客厅里有说有笑,有苦有甜,凝聚着社员们一种很深的情结。库房的后面的那几棵苦楝树,树梢都高过了库房,树影婆娑,夜晚分外幽静,所以,库房的夏季荫凉得很。寒冷的北风刮过来了,社员们又围在火盆前烤火,库房的冬季暖和得很。库房,让社员深深地感到集体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