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铝盒(四)
【发布日期:2012-03-22】 【来源:本站】 【阅读:次】

□凌明信

我那个旧的铝盒并没有束之高阁。一日三餐,母亲都用铝盒煮地瓜干。用这种方式煮,地瓜干保留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如果再蘸点糖,好吃极了。地瓜的肉多是黄色和白色的,白色的地瓜产量非常高,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品种的地瓜最不好吃。有一种地瓜很特别,它的肉与众不同,是紫色的,切开地瓜,可以清晰地看到,地瓜的横剖面上,有一幅紫色的图案:像一串紫莹莹的葡萄,又像一朵紫色的喇叭花。这种地瓜甜味十足,大家都喜欢,便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称,叫做“新种花”。就好比天山的雪莲,“新种花”难得一见,故更显得弥足珍贵。每当冬季刨地瓜时,有人发现了“新种花”,总是喜形于色,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挖到地里的宝藏似的。大人就把它的蔓一节一节地剪下来,重新栽种在田垄中,他们盼望来年的田间,“新种花”像鞭打棉絮一样,到处开花。冬春季节,霜天多,原野一片迷茫,为了地瓜蔓不受冻,大人在垄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人们将“新种花”视为一件心肝宝贝了!有一回,我在铝盒中吃到了一块地瓜干,像蘸了糖一样,一看,原来“新种花”就在自己的筷子上!喜从天降,我禁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弄得一家人莫名其妙,他们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停地追问我怎么呀。我缄口不言,继而不动声色地在铝盒中寻找“新种花”。但是,我的愿望就跟布袋装水一般,落空了。直到这一刻,我才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一家人,刚才吃到了一块“新种花”地瓜干。弟弟却不相信,骂我这是床头上捡钱,自己哄自己。锅中有了铝盒,桌上有了地瓜干,这饭吃得香。
有一天,我们发现饭桌上的铝盒不见了。原来,村里组织一批人上山修筑水渠,父亲就把铝盒也带上。山势陡峭,林木茂盛,父亲他们要完成伐木、开路、扛石、修渠等一道道程序。伐木作业是一件重体力的活,最辛苦,也最危险,称得上是荆天棘地,处处险境。砍伐时,三个人一组,轮流拉锯,他们或坐在地面,或半蹲在树下,使劲地拉着笨重的大锯。拉锯的必须劲往一处使,一来一往,合力拉,合力推,只要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力出得不够,锯就停滞下来,卡在树干中。拉锯的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拉风箱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另外一个在旁边休息的人则负责观察树梢晃动,判断出树身倒向,提防枯枝砸落,防止树干折裂。树砍伐完后,树干非常沉重,抬是抬不动了,他们就顺着山势,用铁锥撬着树干,让它从山上滚下来。他们将此举叫做“溜山”。“溜山”前,有人会不间断地吹着哨声,提醒山上山下的人。“溜山”充满了危险的系数,树干像脱缰的野马,或滚,或飞,或落,呼啸般地往山涧或山洼奔去。整个过程如倒海移山,惊心动魄。精疲力竭的他们斜靠在树干,端着铝盒,边吃饭,边歇息。每个来山上的人都带来了一只铝盒,里头的干饭满满当当的。他们跋涉了半天,来到山上,紧接着便是拉锯,又是大半天,在剧烈的拉锯和长途步行的劳累下,早已饥肠雷鸣。饥饿让他们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但此刻他们口渴难当,想咽也咽不下。山上烧起开水了,只有一把竹管勺子,大家轮流着喝,接过竹管勺子,对着嘴咕嘟咕嘟地喝着。在修渠道的这半个月里,父亲他们一天只吃一铝盒干饭,听说,他们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派人下山挖地瓜,上山烤着吃。山上的社员仿佛过着刀耕火种般的原始生活!砍伐林木后,开凿渠道正式开始了,畚箕、锄头、铁锹、扁担、粗绳都派上用场了,山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戴斗笠的群众,不时传来爆破土石的巨响hellip;hellip;
这一次上山修筑渠道,父亲脚上的那双四十三号的解放鞋破了,那只铝盒也在不经意间被石头压上,七扭八歪的。回来后,父亲搬出锤子和钳子,敲敲打打了好一阵,总算让铝盒恢复了原状。后来,父亲和村里人一道,经常去挑黏土,他又带上这只破旧的铝盒。
日日用,年年磨,这只铝盒漏了针眼大的小孔。母亲往小孔处贴了面条,说她正愁没个干燥的地方储藏丝瓜、苋菜和胡萝卜的种子,这下好了。就这样,铝盒成了母亲的一个宝贝。母亲喜欢种菜,每当下种季节来临时,母亲和父亲总会因种菜的事吵几句嘴。母亲想把地单独划一块出来种菜,父亲不答应,地太少,种粮都嫌不够,还种菜?母亲唠了半天,父亲心中老大不忍,就划一块三平方米的方块作为菜地。下种,长苗,开花,收割,季节在循环着,而母亲用来储藏种子的铝盒,里头的种子总是在不断地更新着,总是在珍藏着季节的味道。
土木结构的房屋,壁虎、耗子、蟑螂非常多。耗子和蟑螂是除“四害”中的两害,那时,学校要求学生每周都要打一只耗子,学生打掉耗子后,将它的尾巴割下来,然后装在火柴盒里。有的学生实在打不到耗子,老师就让学生捉十只蟑螂,因此,那阵子,一到晚上,大哥就拿着一把蒲扇,提着煤油灯四处寻找蟑螂,神经兮兮的。蟑螂经常在灶坑附近出没,为了完成捉蟑螂这一项艰巨的家庭作业,大哥像猴子摘桃子一般,上蹿下跳。父亲制止了他,灶坑上的烟囱很烫。墙壁上的蟑螂躲在旮旯地带,继续为所欲为,干尽坏事。蟑螂常常咬坏衣物,污染食物,社员恨透了它们。自从有了铝盒后,被母亲视为金块似的蔬菜种子便安然无恙,而父亲就不那么好受了,他所珍藏的那一叠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正面临着被蟑螂吞噬的危险。这些材料包括一份土地证和八张移民迁移证,这是父亲的命根子。弥足珍贵的材料是一个家庭一段历史的缩影,上面满是印章和手印,特别是那份土地证,上面有三十个鲜红的手印,是当年生产队各户同意我们家来落户的印记,父亲最为珍视这份材料,从不让我们碰。在他的心目中,这就是价值连城的东西!父亲用一块红布,将材料层层包裹起来,放在抽屉的最里层。父亲以为这样,就相安无事了,但蟑螂还是不请自来,那块红布上层被咬得目不忍睹。自己贵重的东西蒙受毁坏,这景象让父亲痛心,一天到晚难得张口,整个人像个闷葫芦。见兔顾犬,未为晚也,父亲向母亲开口了,那个铝盒他要用。一旦把材料储藏在铝盒中,父亲可以高枕无忧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一来,蟑螂再也无计可施了。母亲不肯让出铝盒,俩人拌嘴吵了一架。吵嘴归吵嘴,唠叨归唠叨,母亲最终妥协了,把铝盒让出来。父亲笑逐颜开,几天的愁都没有了。
很多年后,那个铝盒已经没了踪影,八张移民迁移证也遗失了,这确实让我万分痛心。还好,那份上面有三十个鲜红手印的土地证,我一直珍藏着。很多事正在丧失它的历史记忆,而有关这个铝盒的点点滴滴,我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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