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社员煮饭时经常烧树叶和甘蔗皮,这两样东西不易燃,但有了风箱的推波助澜,还有哪样东西点不着?树叶和甘蔗皮经燃烧后,可以做成草木灰。草木灰是一种对农作物非常有帮助的肥料,它含钾很多,能促进光合作用来产生糖类和淀粉,在农田中所起的作用,比化肥还大。田里一旦缺少草木灰,社员就要受到惩罚:年底收成时,刨出的甘薯要么一个个宛如猪尾巴,要么就是甘薯身上布满了斑点,不能吃。社员生气了,将这类甘薯称为斑鸠,这种常成群在田野里吃谷粒、对农作物有害的鸟,身体灰褐色,颈后有白色或黄褐色斑点,对农业有害,身上又有和甘薯相类似的斑点,所以,社员把此类甘薯比做斑鸠。为了节省点稻草,也为了多积累一些草木灰,社员时常挑着菜篮,或背着箩筐,四处拾树叶和甘蔗皮。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都上山,去龙眼林里拾树叶。春天里,果树在长新绿,我们不停地摇动树枝,那些老的叶子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这个时候,山上有一种鸟,它时不时发出戛然长鸣,非常嘹亮动听,尽管它藏掖躲闪的,但我们能感觉到,这家伙分明就在附近的草丛中。奇怪的是,我们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它的藏踪功夫实在棒!秋风瑟瑟中,发黄的树叶纷纷扬扬地从树上掉下来,我们手握着“铁尖”,把一片片树叶串进“铁尖”,每个人都沉浸在快乐之中。树叶一片接一片地往下掉,简直没个完,树叶掉得快,我们串得也快,手中的“铁尖”,就像鸡在飞快地啄大米一样。树叶越串越厚,我们不断地将树叶往“铁尖”上端捋,当树叶顶到手时,我们放下箩筐,将树叶大把大把地捋进来。邻居的那个阿婆上了年纪,可她也经常上山拾树叶,结果,我们和她碰车了,龙眼树下结集了两拨人马,她是单干户,而我们是集团军,有七、八个人。我们用“铁尖” 拾树叶,总得一片接一片地串,而她手中操着一把竹扒,见我们一大堆人跟她抢树叶,也不吱声,低着头,拼命地搂扒着,把树叶归拢在一起。在她的面前,地上是一道道的扒迹,像是干季中的泥鳅,在池塘中留下的痕迹一样,清晰可辨。见她大把大把地搂扒着树叶,我们急了,也加快了拾树叶的速度。无奈,我们手中的“鸟枪”岂能敌得过她手中的那门“大炮”!平心而论,我们和她之间的竞争虽说是静悄悄进行的,却也是十分激烈的。一阵风刮过来,只听“啪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应该是干枯的树枝吧。“什么人砸我的头?”阿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真是个闷葫芦,让人极难猜测,我们停下手中的活,面面相觑,谁都不吭声。我们都没有犯什么禁忌呀。刚才的那块枯枝仿佛一个闷雷,让她突然间受到一个打击,她见我们个个黯然相对,操起竹扒就向我们袭来,发泄她郁结在心里的愤怒。我们有口难辩,落荒而逃。大白天的,我们碰了一鼻子灰,落过没趣。她刚才的那个举动着实让我们噤若寒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虽然躲开了阿婆莫名其妙的围追堵截,但她还是将我们告了一状。家长不知情,听了一面之词,他们哪能容忍我们如此鲁莽从事,将我们个个骂得狗血喷头。我们喊冤叫屈,叫苦不迭,想跟她对面吵嘴,想跟她当面对质。阿婆离我家最近,在接下来几天里,我都远远地躲着她,呆在家拉风箱生饭,生怕她再找麻烦。说真的,我挺怜悯她的,她一副年老力弱面目黧黑的模样,怪吓人的。她养了一头母猪,一大群猪崽一见到她,便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发疯地嚎叫起来,母猪甚至还带头撞开了栅栏,闯进了厨房,把一大堆的菜叨到了猪圈里,让它的孩子们充饥。当阿婆发现到母猪这般巧取豪夺,又见整个猪圈被糟蹋得不成样时,她禁不住发指眦裂,边高声叫嚷着,边操起一把扁担直奔猪圈,照着母猪的屁股猛打,恨不得将它打得皮开肉绽。这二、三十米的疾走,只累得她哼哧哼哧地直喘气。母猪一下子被惹怒了,仿佛全身的毛倒竖着,开始在猪圈中慌不择路地跑着,狂叫着,并试图跳出一米多高的围墙,没得逞的母猪杀了一个回马枪,将她重重地撞倒在地,起不了身。这个场面翻江倒海,只看得旁人惊惶失措,生怕出现意外,赶紧过来帮忙,把惊魂未定的她扶起来,安慰了几句。阿婆本来脸就黑,这一气,一跑,一追,一倒,整个过程下来,她整张脸更是暗淡无光。
也就坐了一小会,阿婆起身准备猪食去了。一大群猪崽正在嗷嗷待哺,她心软了,气也消了。“呼——呼——呼”,风箱快速地拉起来了。猪食来了,猪崽争先恐后地围过来抢食,猪圈中的那个猪槽像一个直径一米的圆盘,这会,圆盘乱成一锅粥。阿婆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那些贪吃的猪崽,猪崽收敛了许多,那头母猪有的吃了,也和阿婆和解了,她一高兴,特意在母猪面前扬了几把米糠。毕竟,在母猪的身上,寄托着阿婆的很多希望,包括煤油、肥皂、火柴、酱油,还有一件就是压岁钱,虽然三个孙儿常常对她吆喝,但每年的压岁钱她一次也不落。
在甘蔗收割的季节里,阿婆每天都会挑着担子,上马路拾甘蔗皮。往东两公里,往西三公里,反正一个来回下来,每天都有五公里的路程等着她。一副担子,一个斗笠,一把竹夹子,这一路走来,路上没有几个人不认识她的,她成了沿路一带一个另类的名人!饿了,渴了,她就啃着一小节别人丢弃的甘蔗。日积月累,阿婆的甘蔗皮在门前矗立成一座小山壑,不,这更像一座另类的草垛!“呼——呼——呼”,她每天都在拉风箱,不知拉风箱杆来回的距离长,还是拾甘蔗皮走过的路程长?没有人去考究她一生拉了多少回风箱,但是,她每天所走的路径和长度,人们却是一清二楚的。
养猪,拾柴,拉风箱,阿婆每天都在重复着她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后半夜,她很困,在拉风箱时睡着了,结果差点酿成一场火灾。她想到了麻秸,村里的老太婆经常依靠这玩艺儿,在困倦中提把神。此后,她在后半夜拉风箱时,总要点燃一节麻秸,剥掉皮的麻秆表面光滑,中间有一个细孔,就像一个细小的地下暗孔。她就这样吸着麻秸提神,一阵“呼——呼——呼”,这是在提醒她自己没有睡着,麻秸带来的烟雾驱赶了瞌睡虫。几声长咳打破夜色的宁静,她也许是多吸了一口,呛住了hellip;hellip;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当阿婆挑着满满一担甘蔗皮穿过马路时,被一部运载甘蔗的手扶拖拉机撞倒了,嘴巴和头部都磕破了皮,血流如注。刻不容缓,我飞快地叫来了几个人,他们快速地将她送到十五公里外的县医院。第二天,她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