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春雨淅淅沥沥，父亲披着蓑衣，把一截截的甘蔗种子，浅浅地埋进麦田中。甘蔗苗渐渐长高，到了农历七月中旬，甘蔗已有半人高，父亲忙着给甘蔗施肥，包括土肥和化肥。父亲说，甘蔗就像你们小孩一样，正在长身体，饭量很大，这是最后一次施肥，量得足够。难怪父亲准备的那堆土肥像一座小山丘！烈日烧烤下的甘蔗，像乡村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土墙，密密麻麻的甘蔗叶，在毒辣的阳光下低垂着，把正在田里头干活的人淹没了。甘蔗田像烘篮，我挥汗如雨，舌干口噪，不时站立身子，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那轮娇阳，简直就是一团烈焰。我不会培土，就帮忙剥枯叶，甘蔗叶像小剪刀一样，在我的脸部、胳膊、脖子上划出了一道道的伤口。汗水和鲜血汇聚一块，很疼，也很痒。这是种田人最难熬的时刻！更糟糕的是，到了晚上，我的手和脚奇痒无比。都是甘蔗沟里的血丝虫在作怪。我听从父亲的建议，用氨水泡脚。这个治疗办法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手脚不怎么痒了。如果一时半会找不到氨水，还有一个土办法，用温和的火钳来熨，皮肤上的痒暂时得到了缓解，却疼得我大呼小叫。一连几天，我都用这个办法来缓解脚上的发痒。施肥后，甘蔗迅速地生长着，社员把大半的田地拿来种甘蔗，因此，整座村庄遍布着甘蔗，好比一座绿色的城堡！
到了年底，糖厂开榨，忙碌的收割季节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力板车是运输甘蔗的主要工具。运输甘蔗的农民选择后半夜两、三点出发，一部人力板车摊上三个劳力，一个男社员在前头拉，两个社员在后头推。夜间，满载着甘蔗的人力板车就停靠在我家门口，凌晨三点，他们起程了。出发前，数个好心的女社员，悄悄地往我家围墙里侧扔了好几根甘蔗。天亮后，我发现了甘蔗，一阵欣喜若狂：夜里，是谁给我们送来了一份免费大餐？是呀，社员种的甘蔗特别多，他们用甘蔗换来化肥、蔗糖、粮票、肉票等，谁舍得吃？来不及细想，我抓起甘蔗就吃。真是甘之如饴，这大清早吃甘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正当美美地吃时，我突然闻到了一种香味，让我一阵恶心。我大喊着跑进屋，问母亲：甘蔗啥有香味？母亲夺过我手中的那截甘蔗，仔细闻了闻，大笑起来，说这上面沾上了“面油膏”，吃到肚子里也不碍事。我恍然大悟：农民们隆冬里忙活，他们的手脚和脸部皮肤受到霜冻侵袭，裂开了一道道伤口，又疼又痒，他们把“面油膏” 涂在患处，对付霜冻带来的肿痛。这是一种绝好的外用膏药，砍甘蔗的季节里，不单女社员裤兜里备有一小罐“面油膏”，就是老爷们，他们的身上也有。
我依然经常发现扔在围墙里的甘蔗。社员依然用这种方式，悄悄地帮助我们一家。这是寒夜中的一股暖 流！但自从吃了那根沾上“面油膏”的甘蔗后，好心人后半夜“送”给我们的甘蔗，我是敬而远之，心存疑虑，再也不敢吃了。
后来，我也帮父亲推了一阵子的人力板车。凌晨三点，外面一片漆黑，寒风凛冽，大家烧了一把甘蔗叶暖身。父亲用力托起车把，我们兄弟俩快速动手，一个人搬开车底下的木板凳，一个人把车辆推进人力板底部的两个臼眼。为了防止沉重的甘蔗把轮胎中的气体压掉，社员把甘蔗装上车后，总是将车辆搬回家，用结实的木板凳顶住人力板车。出发时，因为天黑，车辆经常套不进去。父亲边吃力地托着车把，边大声对我们说：“快点！两边都要套进臼眼！”这样摸黑忙乱了一阵后，父亲握住车把，将一条拴在车头的麻绳套在肩头，出发了。车把的前方，挂着一盏煤油灯。那时，柏油路只有十几米宽，一路上，我们没有遇到几辆车，就算遇到的，也都是往糖厂运送甘蔗的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经过时，那个排气的烟囱，将一股暖气刮到我们的身上，这让我们忘记这凌晨时分的天寒地冻。往糖厂运送甘蔗，社员们是结伴而行的，十来部人力板车在柏油路上相继排开，煤油灯在晨风中一闪一闪的，宛如一条小火龙！大约走了两公里后，身体开始暖和了，车队的推进速度也加快了。接下来，大家要面对的是一个长长的陡峭的坡。这个坡倾斜成四十五度，是通往县城的最艰难的一段路，很多送甘蔗的社员，常常在这叫苦连天，望洋兴叹！说实在的，一部人力板车最多可以装上十七、八担的甘蔗，把这一车甘蔗推上五百米长的陡坡，只有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才能做得到。父亲弯着身，在前头拼命拉着麻绳，我们低着头，在后头用肩膀顶住甘蔗，双脚死死地蹬着柏油路，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黑暗中，有两双大手凑近我的肩膀，来不及细想，人力板车一下子变得轻了，提高速度向前推进着。原来，那些已经上坡的社员刚把车停下，就匆匆忙忙地折回来，帮忙我们推一把。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雪中送炭的内涵！
上坡后，父亲停下车。早已是满头大汗，此刻，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天色变得灰白，我们继续赶路。接下来的五公里路相对平坦，人力板车行进的速度大大加快了。不知不觉间，又一道岭来了。这是通往县城的最后一道岭，虽然比之前的那道岭短，但依然非常陡峭。当人力板车推上来后，父亲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角票，对我说，你先回去吧，路上买张油饼吃。他还给我讲了具体的地点：往回走三公里，在一座桥的桥头有一棵大榕树，在榕树的下面有一座小小的雨亭，那儿有一个炸油饼的老太婆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