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我们喜欢结伴穿过甘蔗田去上学。很快,我们就被密不透风的甘蔗林淹没了。甘蔗林里很清静,以至于连甘蔗沟里那几条泥鳅和鲇鱼翻身打滚的细小声响,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稍稍停顿,在水中鱼藏身处横放一片甘蔗叶。放学后,我们找到了这个记号,把躲进甘蔗沟的鱼儿一窝端。甘蔗沟里的鱼,仿佛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们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它们。
在甘蔗林中,我们有时还会发现数个麻雀的窝。麻雀偏爱不辞劳苦地衔来松软的草根,在甘蔗叶的末梢处构筑自己的枕梦之窝。麻雀躺在“小布袋”里, 它们像一只只善于跳跃的精灵,带着自己的草床,在风中自由自在地晃动着。偏巧的是,在如此幽静的甘蔗林中,它们无拘无束的叫声把自己彻底暴露了。我们循声而去,一下子就发现了悬挂在半空中的“小布袋”。穿过甘蔗林上学,能节省好多时间,可是,有一天,大人莫名其妙地对我们说:“以后,不准走甘蔗田埂去上学!”这可是一件大怪事。见我们不以为然,大人板起脸孔,厉声喝道:“有坏人藏在甘蔗林中,等着挖你们的心肝!”瞧大人一副认真的模样,我们再也不认为这是他们在吓唬小孩。真的有这回事吗?后来,广播机接连几天播放着辟谣的内容,甘蔗林里“挖心肝”的传言才渐渐平息下来,我们又开始穿过甘蔗林上学。真是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
还有一件发生在甘蔗林中的伤心事,我是终生难以忘怀的。上语文课时,一个陌生的男教师走上讲台,朝着底下说:“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我们都一脸疑惑:“梅姐老师上哪儿去?”再看看新来的男教师,他的脸上布满了乌云,声调压得很低,和梅姐上课时那圆润的女声相比,真是天壤之别。这节课,我们听得囫囵吞枣,下课铃声一响,就迫不及待地议论着。梅姐有一张漂亮的瓜子脸,梳着两条好看的辫子,一件草绿色的上衣给她增添了不少的妩媚。这是一个很阳光的大姐姐。因为我家是刚移民过来的,经济很拮据,为了减免我的学费,梅姐几次向校长说情,还让我当副班长。班上有一个不听话的学生,同桌向我出了个主意:用尖筷子扎他一回,他肯定变好。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点子。第二天早读课时,他习性不改,又是一番捣乱,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出尖筷子,朝着他的手臂轻轻扎了一下。顿时,鲜血直流,慌乱中的我害怕极了。梅姐非常生气,并没收了我的奖状。晚上,那个同学的家长上我家来讨说法,母亲二话不说,用“万年青”使劲地抽我。不久,梅姐又把奖状发给了我hellip;hellip;那几天,我们惊讶地发现,梅姐眼睛红肿,在教室里偷偷啜泣着。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好几天。男教师来的那天,放学一回到家,母亲就伤心地告诉我:梅姐死了。这无异于一个晴天劈雳!梅姐和一个与她一起插队的男知青好上后,她的父亲怒火中烧,掴她的耳光。刚烈的梅姐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她从供销社买来一瓶乐果后,走进一片甘蔗林。喝完农药的她心如刀绞般难受,就从蔗沟里捡起一节甘蔗吃。这时,几个上甘蔗林剥枯叶的群众发现了她,还以为她这是在偷甘蔗呢!之前,村里有规定:偷一根甘蔗,罚一场电影。这是一件非常丢面子的事。直到他们闻到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后,才知道这姑娘正在自寻短见。在送往卫生院的半路上,梅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年轻的梅姐没有尝到爱情的甜蜜,却倒在甜蜜的甘蔗林中,村里人都唏嘘不已。梅姐圆润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我常常想起她,想起那片甘蔗林!
后来,我住校了。四个人为了图个清静,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民房。我们曾经自诩这是“合伙公司”。去学校得穿过一条三百米的山路,山路两边的甘蔗田一块挨一块,挤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们都是上学校参加晚自修的,每一次晚自修,高个子都要拖后半个钟头,孤零零地在教室里做数学题目。我们成了回民房的“先头部队”。当我们躺在床上睡觉时,高个子这支“独立纵队”却一路高唱着凯歌,单枪匹马穿过夜幕下的甘蔗林。他的音调越来越高,快要把夜空捅出个窟窿。快到民房时,我们假装睡着了,他也知趣,蹑手蹑脚地摸进房间,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嘎吱”一声,他躺在竹榻上,我们再也憋不住了,大笑起来。这一下犹如一个冷不丁的春雷,着实吓了他一大跳。他骂我们装疯卖傻,跟“光头”差不多。“光头”是学校里的一位教师,一门课也不教,听说,他老早就精神失常。“光头”白天把自己幽禁起来,睡大觉,到了晚上,他捧出一本本斑斑驳驳的旧书,高声朗读起来。说真的,他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极像战场上昂首阔步冲锋的战士。这时的他更像一个正常人。半个钟头后,他拿着一根甘蔗,吃着,走着,在教学楼周围大喊大叫,好像心中有一大堆的幽愤,让人心惊胆战。这会,我们开始攻击高个子的软肋:你呀,胆小如鼠,所以,你在甘蔗林中一路唱歌壮胆!说自己是胆小鬼,这可是一个男子汉的尊严问题,高个子霍地跳下床,“啪”的一声打开灯,不停地诘问:谁说我胆小?我胆小了吗?此刻,高个子满脸涨红,像一只受到极大刺激的野象,只想用野蛮的长鼻子把每个人都抛向空中!瞧高个子穿着一条裤衩站立寒风中,一副非常搞笑的模样,我们纷纷把头埋进被窝hellip;hellip;
多少年后,我曾经熟悉的甘蔗田正在消逝。前年正月初三,我去舅舅家,为他祝寿。舅舅家旁边栽种着一小片甘蔗,我便上去折了一根,大口吃起来。这甘甜的味道,要比酒席上那一大堆鱼呀虾呀强多了。酒席散后,舅舅冒着雨,执意要下田,砍了一大堆甘蔗。这是最好的新春礼物! (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