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到了农历十一月后,天气转冷了。随着霜冻期的到来,地瓜叶开始变黄,而村里人吃地瓜叶的季节也到头了。接下来,我们每天都要挑着一担竹篮子,上地瓜地摘叶子,割地瓜蔓。这时的地瓜蔓,粗大而且有韧性,用手是掐不断的,得用铲刀割。在割时,地瓜蔓的切口会流出白色的粘液,大家称之为“地瓜奶”。“地瓜奶”经常沾到我们的双手和衣服上,回到家,刚才还是亮晶晶的“地瓜奶”,变幻成黑乎乎的茧子,得用力抠才能洗得掉。所以,上地瓜田时,我们穿的都是破衣裳。把地瓜蔓扔进猪圈,懒洋洋地躺在稻草堆中的猪,乱哄哄地奔过来,低头便吃。我们故意把地瓜蔓高高举着,这时的猪再也耐不住性子,它们后脚踏地,整个前身一下子抬高,争着吃,一番拳打脚踢,你挤我挨。
吃过晚饭,晚上七点半,也就是到了广播机播送莆仙戏这个时间段,母亲边切地瓜叶,边听莆仙戏。每每她都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春草闯堂》这出戏,乐不可言,和母亲情味相投,她是最喜欢听的。这是一出充满闹剧性的一场戏,处处是笑料,其中春草坐大轿的那一出,通过广播机播送着,逗得母亲大笑,她从广播机中品尝到一种原汁原味的乐趣。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起来,砍柴火,拉风箱,煮一大锅的地瓜叶。那个锅盖是特制的,直径有一米,非常沉,因为锅中的地瓜多,把锅盖顶着上来,她就把那个十几斤重的木墩放在锅盖上。这样一来,随着火候的增加,锅盖一点一点地下降着,最终把大砂锅盖得严严实实。这一大锅地瓜叶,是猪一整天的饲料。另外,在猪圈的外面,也有一个特别大的陶瓷缸,缸中储藏着满满的地瓜叶。
在那个年代,每家每户都养几头猪,在猪的身上,寄托着社员太多的希望。腊月里,社员排队宰猪,一到下半夜,就能听到一阵阵嘈杂的声音,特别是猪的嚎叫,在寒冬中的夜幕下,是一种恐怖的声调。那时宰猪,要提前预约杀猪的人,到了下半夜两点左右,他们就来了,主人搬出两张长木凳,并排着,用麻绳把木凳的两头绑紧。杀猪的社员有两个,一个用套子勒住猪的脖子,被勒上套的猪狂奔起来,他也跟着跑动,身体向后倾倒着,紧紧地拉住粗大的麻绳;一个找准机会,抓住猪尾巴,并奋力地把猪屁股抬起来。这样一来,猪后面的两只腿一下子悬空,并不时地挣扎着,但为时已晚,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猪被抬上了木凳,并被侧着身体绑着。一刀下去,猪血犹如暴雨而下hellip;hellip;因为要宰杀的猪多,杀猪的社员整个后半夜连轴转。
一担担的地瓜叶喂肥了一头头猪,而随着猪的出栏,春节也到了,社员用卖猪的钱,置办年货。除夕的早上,社员们手攥着肉票,拼命地挤向公社的食品站,买几斤猪肉。食品站的窗口,和电影院的售票窗口差不多大,大家都把一只紧紧攥着肉票的手伸进窗口,因此,里面忙碌的工作人员和外面焦急等待的社员,彼此都看不清脸面,工作人员把谁的手指掰开,从手心取走肉票,说明轮到谁了。过了一小会,工作人员把绑猪肉的稻草塞进谁的手掌心,谁的猪肉到手了。这是一个令现代人难以想象的镜头!当然,这也是一个历史的缩影!
到了刨地瓜的时候,一块块田地就像一个光秃秃的山头,而那没有叶子的地瓜蔓,更像山上那盘根错节的树藤。生产队干活时,都是集中在一块地里,女社员负责拉地瓜蔓,因为是一大堆人一道干活,所以当她们拉扯地瓜蔓时,仿佛是拉起了一张张网!这一天,社员是在一块墓地旁边刨地瓜,结果,社员刨出了两个特大号的地瓜来:一个就有二十来斤重,堪称地瓜中的“巨无霸”!面对着这旷古未闻的地瓜,社员们左瞧瞧,右看看,有的静观默察,有的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队长开玩笑说,这块墓地的风水就是好,谁吃上这两个地瓜,定能添加一个男丁!队长的话令人喷饭,他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两个地瓜最后的归属竟然是个怀孕当中的社员,更绝的是,她后来真的添了胖娃娃!在这一点上,社员对队长敬若神明!而最让我们小孩感到高兴的是,这块墓地上栽种出的地瓜,切开一看,横剖面上有一朵花的雏形,是淡紫色的,虽然味道和普通地瓜一样,但大家就是喜欢吃里面藏着“花”的地瓜。
刨完地瓜后,母亲把小个的地瓜榨了,之后,我们小孩将地瓜渣挑到山上,把地瓜渣做成一张张烙饼,晒在黝黑的石头上。我们不停地晒,把石头的颜色也改变了。几天后,我们把这一张张“烙饼”捡起来,“烙饼”轻轻的,并在石头上烙下了一个个雪白的印痕。有一次除外,当地瓜渣晒到石头上后,半夜里下起了大雨,第二早上,我们跑到山上一看,立刻傻了眼:那一张张“烙饼”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雨水顺着山势往下流,汇成了一条乳白色的小溪流!
在节衣缩食的年代里,地瓜于社员来说也很珍贵。而到了春天的末期,当他们打开木棱时,却发现地瓜的身上长出了地瓜蔓,那地瓜叶是淡紫色的,像一朵花。是呀,生活在那个年代中的人,饱尝饥饿,可人们靠吃地瓜叶一路挺过来,他们的心中盛开着一朵未来的花朵。(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