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员,都离不开别针,就像他们常常把火柴揣在身上一样。社员在田中干的是体力活,要时弯下身来拔草,有时扬起双臂脱稻粒,他们一发力,或绊到路边的荆蕀什么的,衣服就裂开了。还好,身上带有别针,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也可以避免在众目睽睽下出现尴尬。
生产队有一个男社员号称拼命三郎,每天干的都是生活,每天也都领到五分的工分,是生产队一百来号社员中赚到工分最多的人。社员平日都说他是大象扛木头,尽干重活。这天,他正在翻田,前面拉犁的耕牛不在状态,不听使唤,像是在罢工。耕牛要么磨磨蹭蹭的,要么歪歪斜斜地走着,像老蛇在草丛中走弯路一样。社员火气上来了,用力地抽了耕牛几个响亮的鞭子。耕牛回头向他直瞪眼,仿佛是在向他发出挑战。在这炎热的天气中,耕牛连轴转,此时的它拉起犁来,好比大肚子走路,想快快不了,有心无力。队长骂他这是要跟耕牛顶嘴,对着干。“你和耕牛都是气在火头,两只老虎打架,劝也没用!”队长说。社员都捧腹大笑起来。让队长猜对了,耕牛不怕你来硬的,吃了几鞭抽的它火气更旺,它像泥鳅变戏法滑走一样,挣脱了背上的鞍,狂奔起来,并窜到刚下种的菜地中,把菜苗踩了一大片。这阵势让大家都傻眼了他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在众人的合围下,耕牛被驯服了。这时,大家对着他大笑。他莫名其妙,站着发愣,看着大家笑。他低下头,看看,也没有发现到不对劲的地方。社员笑得更欢了。有人向他指点迷津。他一摸屁股,裤子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此刻的他,就是煤油灯无油——火烧心。就这样,他的屁股后面的裤子上绑了三根别针。队长戏说他这是上了三把锁头!
社员常常用别针挑手、脚上的刺。一有空闲,母亲就上山砍柴,山路上经常出现荆棘,尽管她穿着草鞋,但还是被扎到。晚上,母亲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挑起刺来。这个镜头,至今还烙在我的心头。我小时候经常去山上,路上有一种刺遍地都是,这类刺长在矮矮的叶子上,叶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刺。社员把这种刺称为“鸡母刺”,意思就是刺和母鸡拉下的屎一样,满地都是。所以,一旦不小心踩上了“鸡母刺”,脚底就有好几根刺扎进去了。而“鸡母刺”对于社员来说,却是防不胜防。
别针是一种弯曲而有弹性的针,尖端可以打开,也可以扣住,除了挑刺,母亲还用别针来挑煤油灯。别在上衣角里侧的那根别针,是母亲的另一把锄头,铲除手背、脚底的刺!母亲最怕冬天时腌制咸菜。冬天一到,她把芥菜大把大把地割下来,晾干后,她开始腌菜,这是一个非常繁杂的工程。她把芥菜放进坛罐中,手中握着一根竹竿,一只脚踏地,一只脚伸进坛罐,围绕着坛罐踩着,转着。几圈下来,坛罐中的芥菜早已结实了。她往坛罐中铺了一层盐巴,接着转踩着。一圈又一圈,母亲一直踩到坛罐中的芥菜渗出汁来。就这样,她一层一层地放芥菜,又一层一层地踩芥菜,腌制一坛罐的芥菜,得花费她半天的功夫。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了,母亲往坛罐的口上封上了一层厚厚的黏土。这个密封的坛罐被安放在墙角,待来年夏季再开启。在腌制过程中,最可怕的是,冬天中,她的脚后跟有裂口,咸咸的菜汁浸泡着,很难受。等到腌制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洗脚,再用别针挑脚后跟的老茧。
父亲也常常用别针来挑手心、脚后跟的茧子。父亲的脚很大,家中有一双四十三号的解放鞋,但他舍不得穿。他喜欢穿草鞋干活。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整个大队的人口粮都不够吃,苦不堪言的村里人就偷偷地搞副业,多赚到几个钱,好养家糊口。一把小称,一担海货,社员一路吃喝,卖海蛎什么的,邻近的大队都说我们是“称子村”。父亲没有去卖海蛎,他是卖陶瓷去的。因为倒卖陶瓷的人多,而公社陶瓷厂一窑得半个月,僧多粥少,出窑那天,大人小孩忙着排队,童叟无欺,每个人都可以买到两个陶瓷。从凌晨四点开始,陶瓷厂的外面就聚集了一大溜的人,大家提着煤油灯,煤油灯在寒风中摇曳着,像村里人正月十五游灯闹元宵。早上,大家陆续分到了陶瓷,用稻草和麻绳将陶瓷装上人力板车后,已是午后了。第二天,也是后半夜四点左右,父亲就出发了。这一路,他们来回要走起码五十公里的路,而且多是崎岖不平的山路。
到了黄昏,他们才回来。父亲狼吞虎咽地扒着饭,之后,他必做的一件事,肯定是就着煤油灯,一点一点地挑着脚后跟的茧子。在现代人眼中,别针是一种装饰物,而在父亲那一代人的眼里,别针就是整天跟荆棘、老茧打交道的东西,非常实用。脚后跟的茧子,生了挑,挑了又生,长年累月下来,社员的皮肤又厚又硬,连别针都扎不进去,像一块坚硬而又粗糙的磨刀石。每一次,父亲都不停地鼓捣着,或平放着别针,或倾斜着别针,似乎非要把这块不平坦的“磨刀石”磨得光滑不可。晚上挑茧子,这也许是父亲他们最好的休憩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