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父亲那一代人,天天用别针挑老茧,他们的脚后跟却没有丝毫的磨损,反而是随着岁月而增厚,因为他们每天都要为生活而奔波走路。在拖家带口中,岁月流逝却磨蚀了他们年轻时的锐气。一把别针,记录了一个年代人所走过的路,就像别针本身一样,弯弯曲曲的。
我对别针有一种特别的情感。
春季中,池塘的水满满的,一些草鱼无拘无束地跳出了水面。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虽然我们没有带鱼钩,但还是有人想出了一个好招:把别针的尖端打开,并绑在竹竿上,把竹竿扎向水面的草鱼。我们高兴得太早了,当竹竿扎向草鱼时,草鱼轻而易举地躲开。一无所获的我们,个个垂头丧气。当然,这并非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招数,也不是一个离谱的想法,在盛夏中,池塘里的水所剩不多,草鱼什么的在一片发烫的泥浆中,拼命地寻找出路。此刻,它们是菜地里的蚯蚓,钻得不深,我们看准它们在泥浆中冒气泡,就把竹竿扎进去,再倾斜着把竹竿往上抬。我们大开杀戒,一条草鱼或鲇鱼已被别针的尖端扎到!这是一个妙趣无穷的捉鱼方法,意犹未尽。
我们用别针捕获了池塘中的鱼,而邻居的老奶奶呢?她喜欢用别针挑田螺。老奶奶有时在门前的苦楝树下挑田螺,挑一个,扒一口稀饭;而更多时候,她则是呆在风箱旁边挑田螺,一边拉风箱,一边挑田螺,且挑且吃,然后把田螺的外壳放进灶坑中烧。挑完田螺的她,用胸前的布兜擦了擦别针。当然呢,她也用别针来挑老茧子。我们说她脏,她倒好,说:“眼不见为净!”她的眼角挂着讥诮的笑意,我们抹一鼻子灰。是呀!一把别针,对于她而言,起码有三个用途:扣衣服,挑田螺,挑老茧!
门前和附近的山,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特别是夏季,我们几乎每天都上山,砍柴,也找果子吃。最难忘的一件事,是我们宰杀了一只麻雀后,用香蕉叶和黏土包裹,再放到火堆中烧烤。一会,同伴把身上的别针取下来,把尖端拉直,朝着那个被烧成黑乎乎的泥块扎下去,他凑近闻着,大概是想通过闻味道来判断麻雀肉是否熟了。大家免不了被他的举动逗笑了。
农村的夏天,蚊子特别多,我家的墙壁上有个十几厘米大小的洞口,那就是窗户。一到傍晚,蚊子像春天池塘中的小蝌蚪一样,成群结队地涌进“窗口”。蚊子在室内不间断地发出声响,闷声闷气的。所以,天落黑时,我肯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端着一个陶瓷做成的小火炉,火炉中燃烧着麦芒或木料碎末,我在房间中来回走动,希望把潜伏在每个角落的蚊子,都驱逐出去。室内烟雾缭绕,空气非常呛人,在如此强大的攻势下,蚊子溃不成军,纷纷顺着“窗口”倒流出去,又是一番成群结队。晚上睡觉前,母亲端着一盏煤油灯,爬到床上。在白色蚊帐的映照下,煤油灯的光线瞬间变亮了,变得非常柔和,而附在蚊帐上的蚊子也一一现形,它们还在困兽犹斗。母亲不停地移动煤油灯,蚊子也被消灭精光。为了防止室内漏网的蚊子再逃窜到蚊帐内,母亲用两把别针,把蚊帐的上下端扣住。这样,蚊帐就是一座没有蚊子的白色城堡,而那两把别针呢?就是城堡的门闩!
说到门闩,我便想到了一件事。那时,我们也经常跟大人一块下田,帮点小忙,干点轻活。我们也时常开溜,提前回家,而钥匙却在家长手中。这会,我们站在门外闲着。“用别针,看看能否打开门?”哥哥说道。我们打开别针,竟然把锁头打开了。这是我们小孩的一个秘密,父亲和母亲都不晓得。有一次,我偷偷地溜回家,吃了一大块米糕,再把门锁了,回到田里。这一回,我可是跟着大人一道回来的。米糕是悬挂在横梁上那米筛中的,回来后,母亲就把米筛放下来,顿时,她一脸疑惑,并喃喃自语:“哪有老鼠把一整块米糕,一点不剩地吃下去的道理?”我们几个小孩都在互相看着,传递着一种眼神:“是我们中的哪个人独吃了这块米糕?”
其实,别针也同样是奶奶的一把门闩!奶奶是跟姑姑生活的,虽然姑姑家距离我家有十公里,但她却是经常来我家的。那时,马路边有摆摊的,专门卖肉片汤,一碗两毛钱。奶奶一来,准会请我们小孩吃肉片汤,她撩起厚厚的外套,里面的那件小棉袄有一个口袋,打开别针,她掏出了一块花布,并取出钱。我们是端着一个大牙杯去打肉片汤的,两碗肉片汤还不够填,我们让摆摊的多加一勺子的汤。说真的,那个年代的肉片汤,就是好吃!
别针还曾经是一种悲伤的标志。村里的老人走后,社员都要在左臂上别上一块粗糙的麻布,而且,这一戴便是两个月。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习俗,如今,这个旧习俗已经被破除了。
很多年后,我依然念念不忘肉片汤的味道,我也依然记得奶奶打开别针取钱的那个慢动作。当然,我也清晰地记住了父亲随身带着的那盒火柴、那把别针,以及当年连朝接夕地犁田下种的社员们。写到这儿,我已是泪水满面,怀念就是一把别针,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