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小时候住在集体厝里。每当夜晚降临,我们就不敢跑到上厢房去玩。上厅房的里侧竖摆着几副黑乎乎的棺材,两侧墙壁上挂着一大堆蓑衣和斗笠。那一件件悬挂在墙壁上的蓑衣,仿佛是一个个黑魆魆的魅影。一到晚上,这魅影就植入我们的心里,构成了一种莫大的心理挑战!
我始料不及的是,有一天,我所惧怕的蓑衣会成为我的保护神。这是母亲经常提及的一件事:那天深夜,患上麻疹的我高烧不退。父亲和母亲二话不说,抱上我,给我披上一件蓑衣就上路了。蓑衣上挂着一小包白米和盐巴,这是一种风俗,能趋吉避凶。山路九曲回肠,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这一路磕磕碰碰,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公社卫生院。夜色苍茫中,寂寞的山路上的这盏煤油灯,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那个山区的寒夜,一件父亲穿过的蓑衣,成了给我抵御山风和露水的最好外衣。
住在上厢房的加宁整天抽水烟。他吸水烟时所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响声,让我们觉得好玩又好奇。好几次,我们也想试一试,“品尝”几口水烟袋的味道,但都没有得手。一天中年,加宁又赤着上身躺在竹榻上打呼噜。那一阵阵接踵而来的呼噜声,像“哞哞哞”的牛叫。一会儿,他擂鼓鸣金,呼噜声停歇了,睡得香甜。这可是好机会,我们蹑手蹑脚地接近加宁搁在竹榻底下的水烟袋。就在我们刚要伸手取时,他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只吓得我们屏声息气,呆若木鸡,退了回去。又一会儿,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像炮弹从我们的头顶上呼啸而过,然后,他胡弄地吧嗒两个嘴,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句梦话,便懵懵懂懂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静静地睡着。水烟袋近在咫尺,我们再次屏声息气地摸向水烟袋。这一次,我们得手了。走到下厢房,我把水烟袋的大管吸在嘴里,不知深浅地猛吸了一口。这一吸,却把又苦又辣的过滤水吸了满嘴。我扔掉水烟袋,呛个不停,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这一抽抽噎噎,如打草惊蛇一样,还是把熟睡中的加宁吵醒了。他捡起水烟袋,装作满脸不高兴,对我们说:“你们下次再敢动水烟袋,以后我不给你们鹧鸪羽毛!”
加宁是村里的一个好枪手,常常把所收获的猎物羽毛分给我们,所以呢,我们之后再也不敢得罪他,去动他的水烟袋。加宁抽水烟上瘾,几颗牙齿是黑的,又是络腮胡子,他有时静静地坐在上厢房,一副让人不寒而栗的模样。加宁养牛是村里有名的,说来也真怪,就是下雨天,他也要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牵着黄牛,去小溪畔。这天中午,雷声隆隆,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让父亲非常揪心,因为我那在小溪边放牛的姐姐此刻还没有回来。山洪是可怕的猛兽,不一会儿,洪水横流,小溪泛滥。姐姐从溪边往回赶的路上横生枝节,从一条小沟泄下来的洪水把她冲走了。洪水如狼似虎,横拖倒拽着姐姐,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就在父亲挂肠悬胆,恨不能插了翅膀立刻就飞到小溪边之际,加宁扔下自己心爱的黄牛,赶来了hellip;hellip;轰响的雷声,急骤的闪电,但是,加宁没有被吓倒,有了他在洪流中的壮举,我的姐姐才躲过一场横殃飞祸。加宁回过头,只见洪水沸腾,溪流翻滚,他那头日日相伴的黄牛早已被洪水冲走了。
加宁那件挂在上的蓑衣,曾经让我感到恐怖甚至讨厌、恶心,而在那个分不清晨昏晌午,雨后湿雾迷蒙的小溪边,他身上那件黑色的蓑衣让人倍感亲切。
在父亲看来,加宁是个本分的大好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却差点让加宁在村里抬不起头。生产队的一棵大松树砍掉了,树干被刨成了一块块长条形的厚重木板。就在一个雨夜里,木板丢掉了一部分。这不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因为在村里人的眼中,松树是非常好的木床材料,刮垢磨光后的木板可以睡上好几代人。村里本是鸡犬不惊,平日生活宁静,平安无事,如今一夜间出了这等鸡鸣狗盗的事,能不引起人心惶惶吗?大家决定将此人揪出来,一解心中之恨。就这样,集体厝的每个房间都成为搜索的对象。在加宁的猪圈中,大家看到地上的泥土有松动的痕迹,并用双头尖捅,泥土的深处硬硬的。臭哄哄的小猪圈里,气氛一下了凝住了,大家心知肚明:这木板十不离九就藏在这儿。果然,一会儿,藏在烂泥中的木板现出了原形。此刻的加宁脸红脖子粗,声嘶力竭地大骂是谁干了这伤天害理的栽赃事。但是,瓜田李下的,他不是嫌疑分子,谁是?见大家交换眼光,又听见几个人一唱一和的,加宁的怒气马上升了起来。他提着蓑衣和锄头之类开挖深土的工具对大家说:“你们也不瞧瞧,这些东西都是干的,没有任何淋雨和沾土的痕迹!”父亲站出来说,夜里自己没有听到当啷的开门声。还有,挖这么深的一个大坑,不用锄头能行吗?大家也觉得这些话在理,就不再说什么了。
接下来,大家在一个村民家发现了一把湿漉漉的锄头,上面所沾的黑色泥巴和加宁猪圈中的完全吻合。真相一下子大白,加宁也如释重负。也许,是一件蓑衣挽救了他的声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