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乡村的北面是一条大溪。
那时,溪南通往溪北靠的是船渡。渡口的上游和下游各三公里处,都有一座桥。
上游的石桥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桥面上的长石条有点破烂,桥面离地面又高,人走在上面总觉得心惊胆战。但就是这座千年石桥,担当起好几个乡村两三万人马每天的出行任务。石桥的附近有两三个甘蔗压榨厂,冬季多阴雨,石桥上穿着蓑衣挑着甘蔗的人群源源不断。溪南的桥头有几株葱葱郁郁的榕树,榕树下搭着一个木棚。这木棚实际上是一个自行车修理点,雨天里,修理自行车的人穿着件蓑衣,在露天下为急着回家的人补胎、充气、换闸。木棚里头站了好几个穿着蓑衣提着锄头的种田人,这儿成为他们大雨中的一个落脚点。溪北的桥头是一条古街,街道长长的,弯弯的,两侧是紧挨一块的一层民房。这一切都流溢着古色古香的色彩和情调。因为方圆五、六公里就这么一条街道,所以这儿每天都热闹非凡,有来买日用品的,有来卖农产品的,有来粜稻谷粜花生的,有来卖猪崽种鸡种鸭的,也有来碾米碾豆浆的。街头还有数家压榨花生的加工厂,以及炸油饼炸油条的摊子,反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香味。古桥、古街、古厝、古树,再加上川流不息的溪流和人流,特别是雨天中,街头充斥着斗笠、蓑衣、扁担和担子,这条乡村街道写满了繁华和古韵。
下游的大桥建设年限不长。大桥竣工那天,我们一大批小孩也跟随大人去看热闹。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乡村里最热闹的一个场景。在溪畔上搭着一个戏台,台下是乌压压的人群,因为是临时搭的戏台,观众便席地而坐,坐在溪边的砂粒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有人担心下雨,把蓑衣也带来了,这会天气好好的,蓑衣倒成了他们的垫。台上演的是《十五贯》,那天的戏特别好看,演“娄阿鼠”的演员演得非常逼真,台下的人是赞不绝口。
因为走石桥和大桥都要绕远道,所以溪南溪北的群众出行,当然也包括骑自行车的人,多是选择渡口。渡口只有一条木船,撑船的是一个老人,他是溪北岸的人,晴天一个斗笠,雨天一件蓑衣。可能是整日生活在阳光下风雨中,他的脸部、手臂和脖子晒得黝黑黝黑的。他的身边放着铝制的白色饭盒,饭是早上带过来的,也就是说,他是经常吃冷饭的。他干嘛不在岸边搭个简易土灶,烧火煮饭呢?
渡口位于溪的最狭窄处,溪床有两百来米,但枯水期时真正的溪流只有五、六十米宽幅的水面。由于过往的人多,渡船一次又只能容二十余人,所以遇到人多时,坐船得排队等候,好在一个来回也就十几分钟。撑船时,走的不是直线,而是斜线,并且是逆流而上。有人曾经好奇地问起船公,何不走直线省力气省路程?船公倾斜地用竹竿探了探溪流,竹竿搁浅,触到礁石发出砰砰声响。水里头暗藏着大块的石头呢。
我有好几次带着自行车去渡船。坐船一趟大人得两毛,小学生减半,如果是坐自行车的得三毛。逆水行舟,船在溪水中慢慢地划着,有点摇晃。坐在船上看周围的风景,的确是另外一番景致:近处,溪流曲折,溪水碧绿,数只飞鸟落在溪流中突兀的石头上,偶而传来几声叫;溪畔,芦苇萋萋,一片卵石;远处,峰峦起伏,一轮落日。这是日薄西山时,渡口的景色。而在烟雨绵绵中,满船都是穿蓑衣戴斗笠的人,船公格外小心行船,行人急着要往家里赶。雨天里,船上一片湿漉漉,又很滑,坐船的人只能站立着,不像晴天,人可以靠在船舷上,或坐到船上的板凳上。到岸了,船公蹲在船头,在蓑衣里头摸索了一会,掏出一包土烟,卷了一袋,美美地抽了起来。他在雨中目送着坐船的人,这目光让乡亲们感到一种温暖。溪水潮,溪水退,船公早已习惯了风和雨、阴和晴、冷和暖,他也许更习惯了溪面上的孤独。坐船的人中,有走亲戚的,有上集市买东西的,有出门求学的,也有迎亲的人群,他们早就认识这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老船公,正因为太熟悉的缘故,坐船的人总是来去匆匆。他们也许来不及和船公打个招呼,聊几句话,船就到岸了。
狂风暴雨中,一件蓑衣就是一座避雨亭,一个保护神。蓑衣是用棕毛做成的,棕榈的树干外面包着一层红褐色的纤维,这就是蓑衣的原材料。乡村里的好多老人种了一辈子棕榈,也穿了一辈子的蓑衣,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他们都是劳劳碌碌一生的庄稼人。如今,蓑衣早已解甲归田,而村庄里的棕榈树,更是寥落晨星了。有一回,我帮母亲整理东西时发现,她把那件父亲穿过的蓑衣,藏在装稻谷的陶瓷缸里!睹物思人,依恋旧事,父亲穿蓑衣在山上、田间、溪畔干活的镜头,又一次历历在目。 (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