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信
岁月曾经在这一代的农民心中,留下了伤口,也留下了愈合后的瘢痕。这些记忆中的事让我百感交集,我常常扪心自问:父亲他们身上的这些传统,在我们的血液中,有没有流淌着他们的遗传基因?
到了自留地后,父亲连连摇头,心中暗暗叫苦:水稻东倒一片,西歪一片,更惨的是,一些稻谷都掉落在地。稻田百孔千疮,掉落地上的仿佛不是稻谷,而是父亲的心头肉!接下来,我捧着畚箕,负责收拾地上的稻谷。由于刚下了一场大暴雨,稻田成了一片烂泥浆。稻谷掉进泥水中,我不可能一粒一粒地捡拾,只好将稻谷泥水一起抓。在推稻桶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后面推,非常吃力。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总算把稻桶移动了,一个稻茬成了脚下的绊脚石,把我放倒了。瞬间,整张脸“啪”的一声,倒在泥浆中。当我爬起来后,已经成了五花脸hellip;hellip;
回到家后,父亲把收割上来的稻谷,全都挑到井边,用井水冲洗一遍。稻谷浸泡在稻田中,已经长芽了,像春季中的种子一样。生产队的稻谷毫发未伤,而社员自留地的稻谷却伤了一大半。好在生产队的早稻丰收了,社员失之东隅,收之南桑。
在这次暴雨中抢收早稻时,大队还发生了一件令人悲痛欲绝的事:靠近大溪的生产队,有一个社员冒雨收割,把稻谷收上来后,他原本打算把稻桶先搁在稻田中。这一带的庄稼靠天吃饭,夏季中的洪水经常漫过堤岸,冲毁岸边的田地。他担心洪水冲过来,把稻桶也冲走。在雨帘中,在泥泞中,他头顶着稻桶,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就在他靠近一座简易的石拱桥时,一脚踩空,掉进洪水中。洪水一下子将他淹没,而稻桶却顺着溪流,时隐时现,快速地冲向下游,最终被阻止在石拱桥的涵洞中。社员们闻讯赶来,他们只找到稻桶,而那个可怜 的社员,直到第二天中午,人们才在下一个大队的溪岸上找到了他,他浑身裹满了泥巴。很多社员为他捐了口粮,可他再也吃不上了!
人们的心情,犹如吃了水的稻桶,沉重无比。这年夏天的雨,让人伤感!
第二年春天,父亲又把种子浸泡在稻桶中,温暖的井水催促着稻谷发芽。父亲不知道的是,在这一年早稻收割的季节里,有两件事让他刻骨铭心:一件是,持续的干旱,连井水都干渴了,更甭提早稻的长势。谚语说:夏至无雨,囤里无米。田野上,稻谷像是烧焦了似的,社员痛心疾首,却回天乏力;一件是,父亲自己累倒了,想撑也撑不了。等到收成时,父亲再也不能头顶稻桶,兴冲冲地走向收割中的田野。在他大半辈子的走直线抄弯路的耕耘生涯中,他第一次面临着绝收,面对着赤地,虽说这里面天气的因素占了主导地位,但他依旧耿耿于怀。就像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不能施展救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病人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我们第一次在没有稻桶的稻田中,无精打采地收割着早稻。其实,我们只是把一些正常的稻穗收割下来,那一大堆烦人的稻秆,我们一怒之下,一把火全烧掉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是烧在我们的心田!
没有稻桶的夏收,社员是不可想象的,这意味着整整下半年,他们都得勒紧裤腰带,过上紧巴巴的日子。
稻桶,见证着收成,也见证着四季的更替,见证了“春雨贵如油”的喜悦,见证了“旱断青苗根”的忧愁。春季中,稻桶中装着小麦,夏季中,稻桶中装着稻谷,父亲经常打开稻桶,抓一粒小麦,轻轻一咬,看看稻桶的粮食是否潮湿,潮湿了,就得再晒一晒。稻桶中,从来都不储藏咸的东西,那样粮食会潮湿,种子不会发芽。到了冬季,稻桶中的粮食已经吃光了,还好,这个时候,地瓜刚好可以填补这个空间,不至于让稻桶空置着。整整一年时光,稻桶都随着季节转动着。它呀,转动的可是一代人的岁月,一代人的喜怒哀乐!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农民的进城,随着耕地的锐减,随着机耕的引进,稻田在不断减少,稻桶也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除了山区,在平原地带,难得一见稻桶的身影hellip;hellip;
前些年,在拆老家的旧房时,弟弟抡起铁锤,想把稻桶变成一堆干柴。母亲坚决制止了他。他犯了大忌:这如今一无是用的稻桶,在母亲的眼中,就是动不得的宝贝!到了住上新房子的那一天,母亲硬是让弟弟把稻桶抬进房间,和床铺紧挨一块。她要独自和稻桶厮守着这生命的最后时光。 (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