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
以前,我们穿的衣服,都是街头那个裁缝女师傅做的。一年中,要做两回新衣服,一回是在端午节前,做的是夏装,一回是在腊月底,做的是正月初一穿的新装。所以,一年中,我们小孩要上裁缝店两次,量衣服去的。这也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夏装很简单。街头有一坎供销社,母亲选择最便宜的布,扯了一些。接着,她来到染坊店,染布。母亲所选择的布料,是比较厚的棉布,夏季本该穿薄一点的,比如“的确良”,但“的确良”是那时的上等布料,不用说母亲,就是其他的人家,也是很少用这种布给小孩做衣服的。母亲的理由是,棉布厚,既耐用,又耐穿,夏季穿的棉布是白色的,母亲担心我们穿时容易脏,就选择染坊,把白色的棉布一律染成黑色的。
街头有两、三家染坊店,生意都非常红火。说是一坎店,生意却是在店门外进行的。在染坊店的店门外,搭着一个土灶,上面放着两口大锅,是用来染布的。等布染完后,晒干,再用清水洗一遍,然后晒干。这些工序都做好后,母亲便带我们去裁缝店。那个女师傅和我们在同一个生产队,她还有一个身份是社员。平日她和社员一起出工,赚工分。她所赚到的工分,也就是所分到的口粮,其价值远远比不上做裁缝时的所得,但一到农忙,她得扔下缝纫机,操起锄头,下田干活。这是生产队的一个规定,大队对搞副业的社员,卡得非常严。等到生产队的活都干完了,她那裁缝的旺季也开始了。这个时候,正是“六月天”,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来加工夏装的社员接踵而至,再加上这一带能干裁缝这种活的人寥寥无几,所以,夏装总是姗姗来迟,让我们望眼欲穿的。
母亲领着我们去,那个女裁缝一见到我们,便笑了,说:“你带来的小孩,比生产队长带的社员还多!”她可不是吹灯讲故事瞎说的,那是个多子女的年代,女师傅也有好几个孩子,可她每回都忍不住这么说母亲。女师傅让我们站直,而她一会儿站在我们的前面,一会儿站在我们的后面,如此比划一番后,她用一块粉笔和一把尺,快速地在布料上画着,并标下尺寸。紧接着,她操起长柄剪刀,拉起桌面上的布料,沿着粉线,“吱”的一声,她手中的剪刀,简直就像一架飞机,快速地沿着既定的目标,呼啸而去。眼前的一幕,只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很难想象,眼前的她,是个经常抢起锄头干活、泥巴裹满裤脚的社员!
年底到了,社员早早地把甘蔗砍掉,运到糖厂,换来了糖、钱和若干粮票、布票、肉票。一领到布票,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赶往公社供销社,买布去了。冬装和夏装不一样,冬装用的面料多得多,母亲像抱柴火一样,把一大捆的棉布抱回家。看到崭新的布料,我们喜出望外,仿佛看到了春节的热闹场面,听到了春节的鞭炮齐鸣。“别高兴得太早了!春节前赶制衣服的人一拨接一拨的,兴许就轮不到我们。”母亲的话给我们泼了一盆冷水。我们便催促母亲,快点跟那个女师傅预约。年底时,每天一大早,女师傅挑着缝纫机,上门为社员做衣服。各家各户都望眼欲穿,都盼望着她早点来。没有新衣服穿,哪算得上过大年?
天刚蒙蒙亮,我们看见女师傅挑着缝纫机,颤悠悠地走向我家。她个子较小,那台缝纫机似乎是擦着地移动的。她一放下担子,双手呵了呵气,就开始干活,母亲催她吃早饭,但她拒绝了,说得赶紧做,你们家的衣服一大堆,今日一定要全部做好,明天就是除夕,年关就在眼前,这不,还有一户人家等着我,等着穿新衣服做岁呢!那时,主人招待缝纫匠,一天要管吃四顿饭,早晚餐是稀饭,菜是清煮紫菜、豆腐干、青鱼干,点心是面汤,午饭是干饭,外加肉片汤。腊月底的清早,异常寒冷,外面的杂草堆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霜。这是一个寒气逼人的世界!母亲过意不去,端个火盆,里面烧着木炭,想让她暖和暖和。
“哒哒哒哒”,缝纫机像马力十足的机器,一下子将周围的寒气驱赶掉。听到这熟悉的缝纫机声,我们都围过来,看她握着长柄剪刀,在棉布的世界中,走直线,拐个弯,像个魔术师hellip;hellip;
伴随着悦耳的缝纫机声,一件件新衣服出来了。到了晚上九点钟,全家人的衣服都赶制完毕。这时,外面不断传来清脆的鞭炮声,这是王姓人家在过除夕夜,他们很幸福,总比别人早一天享受着新春的喜庆。送走了女师傅,母亲马不停蹄地穿针引线,为新衣服缝扣子。她起早摸黑,操劳了一整年,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岁月临界点,她正忙着为我们做一年中最后的一件事。冬日中的煤油灯,显得昏暗,而因为有了节日的喜气,这个夜晚的光线,连同母亲慈祥的目光,编织成一张温情的网。煤油灯照在新衣服上,像是春天晨曦中的第一缕曙光,很温暖,很迷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