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伟
我是土生土长的莆田人。或者,按照莆田本地人的说法:“城里人”。父亲家在莆田,母亲是涵江人,我还有一个孪生的哥哥。六个月大时,因为家人工作繁忙,无暇照顾两个小孩,我被送到涵江侨宅马兰客,由外公外婆照顾。
“马兰客”是涵江人对下洋路17号这座双层七间厢回廊式大宅院的俗称。“马兰客”原名“义和堂”,为土生土长的涵江人——我外太公林天顺所建。由于林天顺早年在印尼经商,所以回涵江盖房子时,本地人已经不把他看作本地人,而是一位“马兰”(莆田对南洋的别称)来的“客人”了。如果这样看,我算是马兰来的客人的客人。当时,外婆忙于家务,带我的主要是外公。一直到四岁我才重回“城里”。之后在莆田上学,每逢假期就和哥哥跟着母亲回马兰客,直到考上大学去了外地。
绿叶红花映老宅,摄于马兰顺大宅。
时间走得真快,由一个单纯幼稚的小孩,变成世故谢顶的中年男,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如今回忆童年时光,好像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在莆田,它是现实面,应试和升学的压力、老师的体罚、家庭工厂的塑料味、破旧立新的旧城改造hellip;hellip;所有事物仿佛都失去了秩序,缺乏规则,疾驰而来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裹挟我去往一个无法预见、也不愿意去想的未来;另一部分在马兰客大宅,它是过去,是以进步和变化为荣的时代的“落后分子”,一个静谧祥和的温柔乡。随着时光的流逝,马兰客不仅被大部分人所遗忘,也被时间本身所遗忘。我的外公,也在几年前过世了。
外公也是马兰客的客人,他老家在莆田龙桥,二十来岁时到马兰客,跟我外太公学做生意。经过三年考验,外公工作表现优异,得到外太公赏识,遂入赘林家。解放后,进涵江国营供销社当会计。我被父母送到涵江时,外公已经退休有一段时间了。
此刻脑中浮现的一幕幕,是从前发生在马兰客的梦般场景。我关于童年的回忆,和这栋大宅有关,和我外公有关。我的童年,是被外公温柔的爱裹着的一段梦。往事如同电影的闪回,不按线性时间的顺序,重现在我眼前——
初夏的清晨,马兰客的林家住户们在张罗着早饭,准备出门。大门坦两侧鸡窝里的公鸡,喔喔喔雄健地叫着。外公走到大埕院上自家的花坛,摘两朵茉莉花,将它们投入泡着铁观音的茶壶内。茶水慢慢浸润,茉莉花在其中缓缓盛开,散发出更加清新怡人的香味,令人心平气和,感到万事太平,不用忧虑。从那以后,每当我看到茉莉花,总会念及外公泡的茶。那特别的茶香与花香,给我童年多少安慰。
冬日的夜晚,吃完饭,外公和我早早就上床躺着。他让我把毛衣也塞进被窝中,说,这样晚上睡觉会更暖和,明早上一起床,还能穿上热乎乎的毛衣。将毛衣塞进被窝的习惯,此后无论是在厦门、广州、北京还是伦敦求学,我都一直保留着。我贪玩,不想睡,外公就给我讲春秋眉间尺以头贿客、为父报仇的故事,引童年的我去往一个奇幻世界,教我中国传统的孝和义。有时,外公早我入眠,鼾声有节奏地响着,我也习惯听这鼾声入眠。如今,我依然常常忆起这响亮的鼾声。
后来,外公生病,卧床不起。他说不出话来了,不能再跟我讲述二楼公妈堂梁架上八仙过海的故事,没法向我解释东护厝下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对联的含义。妈妈让我们大声跟他说话,他无法回应。我们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外公去世了。外婆戴上自己的老花眼镜,翻阅电话号码簿,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逝者的消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用带有某种解脱和歉意的声音,对电话里头的人说:“阿柱无了。”我记得抬着外公已然冰冷僵硬的身体,入正厝面堂的姨父红肿的眼眶。就是那个身体,曾经在一个深夜,把童年发高烧的我紧紧抱在怀里,大步跨过马兰客大宅的门槛,冲向后坡的诊所。外婆后来跟我说,那天她在后面追着外公,可他走得那么快,怎么追都追不上。
如今每次回马兰客大宅看望外婆,我都会想起外公,也会听年迈的外婆讲起外公年轻时的故事。仿佛外公的气息还在这宅子中,这让我感到心安。我和外公,两位马兰客的客人,被这栋大宅宽厚地接纳,并以不同的方式被它滋养。听说由于旧城改造,马兰客大宅可能会被拆掉。果真如此,以后我只能从冬日被窝里的毛衣中,来建立我和外公残存的联系、感受外公的气息了。
外公去世了,我希望这栋美丽的老宅能够长存下去。不仅因为八十年来它的美从未消减,更因为它身上承载着几代人的共同回忆,随着时间的沉淀,愈加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