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楼
母亲竟然没有生日,在我十六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生日,母亲不可能没有生日,只是母亲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生日。在我十五岁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过生日。
那时候,我其实还算小。更早,每年我自己的生日快到之前,我总是掰着手指计算距离自己生日的时间,期待着生日的到来。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质匮乏,在农村的孩子过生日,就是全家人都喝着稀饭汤吃着地瓜的时候,你可以有一碗米粉外加一双用红糟煮红的红蛋。这种待遇,在你生日的时候,你可以享受得心安理得。在我家里,任何人过生日,我和弟弟都可以陪吃一碗米粉。因为一碗米粉的缘故,我很小就牢牢记住了全家人的生日。
但是,这样的记忆里竟然没有母亲的生日。因为从来就没见母亲过过生日,从小到大,也就一直麻木着,从来就没想起母亲怎么会没有生日这回事。
十五岁那年,我高中毕业。那时候,中国刚改革开放不久,虽然仍然不富裕,但已经能够吃饱穿暖了,也就不再记挂着那碗米粉了。这时候想起母亲的生日,只是因为我突然间就开窍了,其实也就是因为经历了高考落榜的打击后,能想事了,想尽点孝道。
“我没有生日。”母亲从来不骗我,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与平时一样,口气平和,不由我不信。
怎么会没有生日?问父亲,父亲也不知道,父亲说:“你母亲从小父母双亡,家族的人为了养活你舅舅,就把你母亲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了。”
“那你们的结婚日呢?”母亲明白我想把父母的结婚日当成她的生日,笑着说:“忘了。”而父亲竟然也忘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母是不愿再提起结婚日,因为母亲是二婚,奶奶当年并不同意父亲与母亲的婚事,父母结婚时,也就是母亲把自己的一点东西带过来,就算俩人结婚了,亲友也都是事后才知道。
总得有个日子过生日吧,母亲在我多次提起这事后,才说:“记得是二月头,忘记初几了。”
一生都很迷信的父亲,请了一个算命先生,根据他们俩的子女结构和俩人的“命理”“推算”出母 亲应该是二月初七出生的。
母亲从此有了生日。
第二年,母亲56虚岁,按照算命先生算出的母亲生日的前一天,我就跑到40里外的县城买了一条鱼、一斤五花肉。次日,我起了个大早,下厨做饭,听到响动起床的母亲,坐在土灶前帮我添柴烧火,然后看着我做菜。
那时候,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弟弟寄宿在学校,家里就我和父母三人。饭菜上桌,父亲笑呵呵地说要喝点酒为母亲过生日,三人碰杯,母亲喝了一小口,突然就流下泪来,父亲笑说:“看你,要高兴呀,我们四十多岁生儿,如今儿子能给你过生日了。”母亲用衣袖擦擦眼睛,说:“是酒呛的hellip;hellip;”
这是我第一次给母亲过生日。
母亲59虚岁那一年的冬日,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县医院,住院两个多月。住院的前十天,母亲一直昏迷不醒,以前不曾关心过母亲生日的父亲,坐在病床前,反反复复对母亲说:“老太婆,你要醒来啦,儿子还没给你过六十岁生日呢。”母亲终于醒过来,因为家里的一点存款用完了,两个月后,母亲坚持出院回家。
第二年二月初七,我请来了舅舅和其他亲戚,给母亲做六十大寿。母亲因病,思维已不是很清晰,寿宴上,母亲对舅舅说:“我儿子也长大了,我也过六十岁生日了,就是现在死了,也满足了。”
母亲真的没熬过这一年,七月初,再度脑溢血,初七去世。后来每与父亲说起母亲的旧事,父亲总是说:“你母亲命不好,没过过好日子,但总算过了六十岁生日了。”
母亲过完了六十岁生日,这是我如今惟一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