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我们最喜欢集体厝的人办结婚酒席。和过年时一样,集体厝最热闹的时光来了。马路上,喜气洋洋,一支迎亲队伍来了,新娘打着崭新的油伞。天井周围那错落有致的柱子上,贴着大红对联。对联上的每个字,笔力千钧,集体厝中藏龙卧虎,不乏有书写上乘书法的“八古生”。
欢乐气氛最先是从推磨豆浆、舂米做糕开始显露出来的。一大堆妇女聚集在集体厝大门外,一拨人在左侧磨豆浆,一拨人在右侧舂大米。这边是一阵阵“嘎吱嘎吱”的推磨声音,那边是一阵阵“咚咚咚”的舂米声响。推石磨的声音是连续性的,像高山流水;而捣石臼的声音则是富有节奏的,似屋檐下的雨滴。这两种声音交集着,像是一首节日的交响曲。是呀,石磨和石臼像一对孪生兄弟,只要有集体厝,就有它们的身影,它们伴随着集体厝穿越时光隧道!
集体厝中的长者,围坐在上厅堂正中的八仙桌旁,他们一人负责登记户主姓名,一人负责收钱。只要谁家的儿子结婚,集体厝中的人都会过来贺喜,即派小孩带着两块钱,交给德高望重的族人。这个古老的习俗,至今还保留着。那时,母亲见我听话,便经常把这个美差交给我办。用“美差”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因为,将两块钱交上来后,便能吃到一大碗的炒米粉。办喜事时的米粉特别的油,在生活困难的年代中,能吃上如此一大碗的米粉,自然是一种高贵的享受!只是吃米粉时,是站着吃的,我胆小,躲藏到柱子的后面,头压得低低的,生怕别人关注我的吃相。
这天晚上,新媳妇拜堂的仪式,在清脆的鞭炮声中拉开了帷幕。在祖宗的牌位前,铺着一张崭新的草席,两位新人拜过祖宗后,新郎抱着新娘摘竹篮。竹篮悬挂在半空中,高不可攀的,当新娘费劲地接近时,瞬间,竹篮不停地摇晃着。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新郎像一个醉汉似的抱着新娘,随着竹篮摇晃。有人带头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结婚的打油诗。“好!好!好!”众人齐声和着。新郎边吃力地抱着新娘,边不停地向众人求饶,竹篮这才稳定了下来。新娘摘下竹篮,笑呵呵地把花生和糖果,大把大把地撒向人群。人群中一阵骚动,抢着捡拾吃的,闹了大半天,大家等的便是这!
第二天中午,酒席热热闹闹地开张了。第一道菜,一定是老人们最喜欢吃的汤圆;第二道菜,一定是男人和妇女喜欢吃的花菜炒肥肉hellip;hellip;没有美酒,没有鱼虾,没有饮料,而集体厝的人却吃得那么开心!
除了节日、婚事外,平日中上厅堂最热闹的是在晚上。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是每个晚上,生产队都要进行工分登记,登记时社员都得在场。那时的工分非常廉价,起初,一天的工分是三分或五分,每分工分值两毛钱。记三分的社员居多,只有那些从事犁田之类重活的男社员,才有资格记上五分。工分是分发口粮和粮票的唯一依据,社员个个都生怕登记时工分被遗漏,所以一到晚上,社员们都要提着煤油灯,从集体厝的各个角落涌向上厅堂,把上厅堂围得水泄不通。工分准确无误地登记了,大家不急着回家:老人“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男人用别针挑脚趾头的刺,妇女织着毛线衣或麦秆扇,连坐月子的女人也抱着婴儿过来凑热闹。集体厝的夜晚,一串串笑声,和天井中皎洁的月光一样美妙。
登记工分后,煤油灯渐渐暗了下来。煤油灯使用棉绳作灯芯,灯头上有一个可控制棉绳上升或下降的小齿轮,通过小齿轮以控制灯的亮度。煤油要按票证到大队部或供销社购买的,所以在晚上闲聊时,大家都会把煤油灯的亮度调到最低。在没有电灯、电视的年代里,集体厝的生活是那么的充实,他们友善,他们淳朴,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笑,也可以不打腹稿地说。有时,天气寒冷,大家就烧起了木柴。融融的炉火映红了几代人的脸,温暖着几代人的心。眼前亮了,心扉开了。“喵、喵、喵”数只家猫的叫声,在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夜色阑珊,他们重新点燃煤油灯,通过长长的、祖辈留下足迹的走廊,走向集体厝的每个角落。踩着祖先的脚印,我们的童年生活也开始了hellip;hellip;
天井把集体厝的空间,均衡地分割给不同的人家,而天井又有机地将他们的命运衔接在一块。暴雨中,瓦垄上的积水成了一条条小河,顺着屋檐飞泻下来。我们站在天井旁边的石条上,用手承接着那一串串坠落而下的雨帘。雨帘砸在手掌中,沉沉的,溅起的水花密集地落在我们的脸上。低下头来细看,尽管大雨滂沱,尽管雨帘如柱,但天井中的积水,却顺着一个暗道,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好奇地向邻居加宁问起这个话题。加宁神秘地说,集体厝的地下,有很多条相通的暗道,将众多的天井连接起来,最终,所有来自天井的水,都汇聚到集体厝左侧的水槽中。
在我们小孩的心中,集体厝的天井是一个谜。而在大人的心中,也有一个谜,那就是集体厝左侧的两口古井。一口古井是用溪石砌成的,井水浑浊;另一口古井很特别,它的上部是用一块大石头挖成一个圆柱形的窟窿,井水清澈。两口井都不深,清与浊却天壤之别。村里年纪大的人说,用大石头砌的井水来自山上的泉水,井水常年不断,而用溪石砌的井水来自天井的雨水,井水断续无常。原来如此。集体厝的先人,他们充满着智慧!
在天井下面的两头,各延伸着一条通道,随着集体厝两头的不断扩张,通道也在延长着。最后,百来米长的集体厝,成了一个生产队近两百来号人马的栖身地。幽深的走廊,是一条穿越时光的隧道。住在集体厝中的人,天天串门,特别是吃饭时间,东家的人可能端着一碗饭,走了几十米的路,来到西家来吃,这一碗饭吃了个把钟头,时间都花在闲聊上了。我也经常跟着母亲走。在集体厝中,三春婶喜欢吃芥菜粥是出了名的,每当母亲端着芥菜粥上她家,她总是抢过母亲的饭碗,把面条让给母亲吃。在断粮时,我们吃的是麦糊,有点烧焦的麦糊上飘着几片芥菜叶子,三春婶也想吃,母亲不肯。三春婶就把我的麦糊吃了,而我却吃上白米饭。三春婶的夫家和娘家都住在集体厝中,这种“出口转内销”式的换亲,带给三春婶比较殷实的经济基础。换亲,这是在困难年代中的一种无奈选择!
集体厝的人过着同一节奏的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干活,彼此间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呼——呼——呼”,这是集体厝中特有的拉风箱的声响。天还没亮,妇女们就爬起来煮饭了。她们扒了一畚箕灶灰,烧了一锅饭,一锅猪食。之后,是担水。当她们拉开门栓的瞬间,一股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像无数条水蛇钻进她们的身上。她们不禁打了个冷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