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演
“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hellip;hellip;”每每品读汪曾祺的散文《乘凉》,心湖里便立马泛起乡村竹床乘凉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儿时,每当太阳落山,村民们吃好晚饭,已是“月上柳梢头”。此时,陆续会有一些村民“请”出竹床,放稳,然后用井水将竹床冲个透,擦干,竹床冰凉舒适。那些清凉的水,从竹块的缝隙,汩汩而过,渗个透心凉,再抬到晒场。
竹床之凉,是水之凉,也是竹之凉。一家大小都争先恐后地爬了上去,每人占据一个角落,或坐或躺。肌肤熨帖凉凉的竹床,凉意从背部沁入,体温陡然下降几度,浮躁之气顿除。
竹床上,老者手拿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晚风;青年们不知从哪里偷得的西瓜,剖开,隐隐有布帛碎裂之声,一声招呼,哄抢而光,体内的暑气消弭无形;少妇也穿着清凉得不能再清凉的短衣短裤,了无羞涩之感。调皮的小孩呢?从这床跳那床,又从那床跳这床,直把竹床弄得吱吱嘎嘎地响。
躺在竹床上,遥望天上新月如钩或繁星满天,近观漫夜萤火,耳听蝉鸣蛙鼓hellip;hellip;一有诗情画意,邻家大哥就拿出笛子,吹奏出一首抒情动听的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hellip;hellip;”和着乐曲打着节拍,大家轻声唱了起来。
五爷的竹床旁总是最热闹的——这个说书人,谈古论今,说天道地,颇受村民们的欢迎。五爷一坐定,听书者便按捺不住性子,缠着催着他“快讲快讲”。五爷甚为镇定,不紧不慢地在床下点上蚊香,蒲扇一摇,《天仙配》、《四郎探母》、《杨门女将》、《包青天》等故事便携着一缕清凉,徐徐而来,我想,这就是那时我接触得最早的“小说”吧。五爷很懂得卖腔,讲到关键处,便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吊足了味口。
“戏子”出身的三姨出来乘凉了,我们几个小孩赶紧围上她家的竹床。三姨喜欢越剧,有着一副略带沙哑的嗓子,《白蛇传》、《梁祝》、《打金枝》令我们百听不厌。特别是她唱起“断桥”:“既然你怕我疑我金山去,又何必追我寻我西湖来?”真是如泣如诉,直听得我们如痴如醉,泪眼婆娑。
竹床就如此安放、扎根在乡村,酷热中操守着一份清凉,清凉中抚摸着一份热浪。沉浸在竹床阵中,人们悠闲地谈笑着,全然忘了白天的辛劳hellip;hellip;
到了下半夜,弦月爬上中天,天地之间,“凉”字姗姗而来,抚摸着每一个人的身体。大人们似乎说累了,静静地躺在竹床上入睡了,半梦半醒之间手里还不忘慢慢地摇着蒲扇给孩子们驱赶蚊子。大多数小孩渐渐进入了梦乡,呓语声声。直到谁喊一声“露水来了”,寻找拖鞋声、搬动竹床时的吱吱声、吱呀呀的开门声顿响,不消片刻,竹床纳凉的喜剧落幕了。
直到入秋,竹床在乡村的使命才告一段落。我家竹床呢?也被时间之虫,一点点啃噬——从白里泛青到发黄、变红,直到通体紫亮,束之高阁;再往后,不见了。
今夜,你我坐在空调房里消暑,是否还会想起从前的竹床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