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梅森
山下的田野曾是各生产队集体劳动的场所。二姐十六岁时,下田去挣工分。她与伙伴穿着“的确良”花衬衫,挑着两畚箕的绿苗到水田边去抛秧。田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笑声。我还小,不知道他们是否出工不出力,但我见过争强好胜的年轻队员在比赛割稻。大人从我家猪圈挑出一担担粪土时,我就用粉笔在墙壁上画着“正”字计数。
不久分田到户,村中央大片平野(连同村舍都叫洋面)也分割成了许多几何图形的小块。田野上到处是男女老幼,看着各户的男主角吆喝着黄牛犁田是一种享受,犁铧在灌满水的田中犁过一遍,再耙上一遍,土田就成了一面水池。这时就轮到我们小孩下田,捕捉乱跳的小田猴了。洗净田猴,以瓦作锅,放在火堆上烧烤。谈及当年趣事,人人记得田味香鲜。因为戽水灌田,大池塘也底朝天了,我们又下塘捞起小螃蟹,直接扔进火堆烧熟,气味未吃先闻,比酒席上的香!夜里邻居提着手电筒照水鸡,煮后每户分一碗,是记忆中最甜的肉味了。今天的柳园被称为莆田市的野味村,是否夹有当年田味的因素?
插秧的时节到了,村里唯一的抽水机从渠井里抽出白花花的“水龙”,一路过沟转弯,冲进田野,在田角漫开,漫开。不久,洋面的田野,真得变成汪洋一片的洋面了。镜一般的白水田,弓着腰的男子汉,绿茵茵的小秧苗,刺绣一般的动作,在柳园种水稻,本是旧社会不能想象的,此情此景,难怪农民也能吟上几首“红旗歌谣”!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学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想到的就是村中的田野。父亲正是农民中特别会布田(插秧)的一位,村里老人至今记得,父亲个矮,蹲着插秧,眼视前方,身往后退,既快速又齐整。父亲每插几行,就顺手把身后秧桶一推,小桶船儿一般地驶开了。时光老人把岁月一推,数十年过去了,如今,乃至未来,柳园村还会有插秧的场面吗?
田野上顶好玩的庄稼要数大麦。摘一麦穗偷挂在同学的裤管上,同学走动时,浑身麦芒的穗子就自动在裤内上爬,直到被捉弄者皮肤燥痒发觉为止。用削铅笔的小刀切一节麦管,在小孩的嘴上能吹出简单的乐声。乡土诗人郭风那首传遍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散文诗《叶笛·麦笛》,同样吹响在我们的田野上。直到上了镇上的初中,学校每学期还会放一周的农忙假。握着锄头在收获完毕的番薯田里翻跟斗,不怕摔痛屁股。但挑着一担担超过自己体重的番薯,扁担压得“吱吱”响,路越走越远,我们并不感到“劳动最光荣”。肩上是难以承受之重,身心是彻骨的疲累。假毕回校,大家都有一阵子更认真读书,在校的感觉,可比农忙轻松多啦。
那时,粮食总不够吃,父亲似乎节俭得过度。他或许是在渡荒时(三年困难时期)饿怕了,总不让我们往锅里多放米。锅内多为番薯,米只是锅底一薄层,此即一家六口的饭。今天城里人时兴买几个番薯,吃点粗粮来改变过于精细的食物结构。当年我喝着稀饭,看着碗中倒映的天窗,多想再舀一瓢米饭。有时我能听见肚里咕嘟流动的水声,拍着自己的小肚,如拍皮鼓,想不通,喝稀饭的肚子为什么也会这么滚圆?父亲告诫我,“七分饱,八分大,吃太饱,长不大”,兴许,我的肚子就是撑大的。每年水稻割毕,我不放过附近的每一块稻田,总是会去捡起每一条遗落下的稻穗。母亲把我们积累的稻穗,变成一顿诱人的捞饭。热饭中夹上鸡蛋,真是绝顶的美食!麦收一过,用加工好的新鲜面粉碾出的面条,颜色不像今天的这么白,但煮出的面条,不知为什么就是好吃,每人三、四碗,全体超额完成“任务”!
洋面数百亩的水田,光靠山脚几个池塘引水是不够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莆田县在三紫山北面的常太公社建设东圳水库,父亲被抽调过去,带回来的除了辛苦的回忆,还有用莆田话读起来很押韵的“东圳水库第一大,同心协力齐流汗”的口号。作为对参与村的回报,社员们又在本村大挖水渠,一村连着一村,准备迎接五、六十里外的东圳库水。但在老人的记忆中,库水送来两回后就再无下文。这次在村中央开挖的渠道深达五、六米,每隔百米设一井口。村民们挖出了几种颜色的土层,在渠底竟然挖出了船板。百思不得其解的村民,只能推测,千万年前,这里可能就是水泽,就能航船。本来洋面有大片的沼泽地,终年泥泞,经挖渠,倒改造成水旱两用的良田了。
洋面挖渠的另一成果,是用挖出的泥土筑就一条贯穿村庄的“车路”。这是村里第一条供机动车行驶的公路,行人在上面南来北往,村里的大事常在此演出,因而村民也常在第一时间目击。“车路”宽仅容一辆拖拉机行驶,只在稍宽处供两车避让。我家在村西南角,小学在东北角,我和伙伴背着书包,穿过整个柳园村去上学,其中有一段路程就在“车路”上。放学回家,有时瞅见拖拉机在前面不远处“突突”跑动,二话不说,跑步前进,追上拖拉机,双手拉在车箱后盖上,两脚踩在车箱底架上,晃晃荡荡,挂一路,搭一程,记一辈子。有时在家门前看到绿色吉普车停在“车路”上,这可是稀罕事。刚学点普通话的孩子,小手卷成“竹螺”,放大嗓门,隔着百米田野,齐声对着吉普车高喊:“解放军叔叔好——吃饭配菜头!”前一句用普通话,后一句却是用便于押韵的本地话。解放军好像听到我们的喊叫,把头转向我们,吓得我们身子缩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