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梅森
一辈子专业务农的父母,也曾有撸剑麻的副业。通常是下半夜出发,摸到荒山野岭,赤手拔下满身锯齿的剑麻,回家后均匀撕开,浸在池塘里泡一阵,再捞起来时就通体纤维了。经晒洗捶编等工序,一条条洁白柔韧的剑麻绳就出炉了。如果再染成红色,就可系在精致的漆篮上,为绳中精品。集体制一瓦解,一些壮男就上山开采石矿,父母则在几年中兼职运石挣钱。我少年时,周末也常客串运石,鸡公车的轮子在鸡公路的红土粉上滚过,声音很有规律,母亲听到我经过,会喊住我,让我喝点盐水再走。
我读大学时回乡,发觉,村里不再布田了。村里本就不多的水田,都种上旱地作物了。有的干脆栽上果树,一劳永逸。几个池溏的水一直满着,渐成了草塘。渠道不输水了,人们就往里面倒垃圾。溪边养殖的多了起来,霞溪就近成排污道。看到溪中死鸡漂浮,人们也不再下溪游泳了。尤其是十五年前,一条更宽更高的县道覆盖了原先的“车路”,加上楼房对面排开,柳园村的中央田野一分为二,退缩成屋前厝后零碎的杂地。小孩看到过去的照片,会惊叫:“什么地方?这么多庄稼!”而外出多年的人也会惊讶:“这是家乡么,怎么像街道?” 冬天里那片青青的麦田不见了,夏季翻着海浪的甘蔗林也退潮了。世代相传的农业,不过数年,就遭到村民的放弃。老一辈村民不能接受剧变,唠唠叨叨,骂着糟蹋水利农田的人。但不务正业者并不更穷困,反而盖起崭新的石厝。老农们一辈子梦想的就是“起大厝”,自己还住在百年老屋里,那些人却先实现了梦想,怎能平衡?
曾被视作摇钱树的龙眼和枇杷,今日依然漫山遍野,总量远超过去,但收入却低得惊人。伺候果树又难,譬如枇杷,过程复杂而漫长。春草长时要锄草,花开季节要掰花,果子初成要捻子。枇杷眼看黄了,为防晒伤,还要给每一簇果子包上纸套。采摘果实也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熟一批摘一批。连往篮子里摆放枇杷都是门技术,不能碰掉果粉,一定小心轻放,要有先有后,有形有色,可品可赏。万事俱备,没人收购怎么办?就得自个一大早挑着进城去卖。果树数目多的,缺乏劳力的,还得雇人,兴许连人都雇不到呢。费工费力,耗时耗钱,劳民劳心。但最伤心的是丰收成“灾”价贱伤农,就是过去为果乡自豪的果农,也坚持不下去了。但看着照料一辈子的果树抛荒枯衰,老人心痛不已。每次我回家,母亲总要抱怨说,哥哥嫂子连田园都不管了,草长得都能躲老虎了hellip;hellip;但母亲老迈,有心无力。母亲去世后,她帮我照顾的果园今已草与树齐,难以落足。
田园荒芜兮胡不归?价格低落兮何时回?分散经营的成本劣势,同类水果的大批引进,市面果类的极大丰富,品牌体系的久未建立hellip;hellip;这些问题,岂是母亲辈所能理解!
清点邻人的职业,有做泥水工的,有加工石材的,有运载客人的,有养殖禽畜的,有画油画的,有升学工作的,也有打零工的,就是找不到全职农民了。清明时节,行走山野上的有不少装束时髦的陌生人,他们也说自己是柳园人。有点手艺的青壮年,都打工赚现金去了,“无恒产则无恒心”的父老何以坚守田园?
常回乡爬山,树林沉寂,最旺盛的是过去充当肥料的臭菊花,开得漫山遍野,金黄灿烂。山头,古岩石与信号塔相望;山下,旧土厝与新楼房杂处;厂内,本地人与外来工同坐;家里,老大人与后生仔上网。村民可记得,当年的炊烟、田野、牛哞、猪走?
过去好,还是现在好?人们争辩不清,但难以否认,柳园在变化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