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寿
听父亲说,他命中带刀,出生前两天就克死了他的父亲,叔公成了陈家的顶梁柱。
叔公名兆池,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学会了经商之道。民国末期,叔公在老家承包了一片又一片甘蔗林,雇佣了村里的壮劳力榨蔗制糖,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后来,他还到邻县永春承包甘蔗,制糖规模在村里、镇上数一数二。
大约是1947年吧,二十出头的叔公被抓去充当壮丁。从此,陈家就剩下了寡母弱儿,像塌掉了一片天。年少的父亲日夜思念当兵的叔叔,常常哭着梦醒hellip;hellip;
好不容易盼来了解放,村里一位曾与叔公一起当兵的阿降大爷告诉父亲说:“你的叔叔去了台湾。”年纪尚小的父亲便缠着母亲说:“我要去台湾,我要去找叔叔!我要去台湾,我要去找叔叔hellip;hellip;”
祖母只能望着茫茫的海峡,轻轻叹息hellip;hellip;
在苦难中长大的父亲更加思念远在台湾的亲人,他问遍了村里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去台湾的方法,他还在教科书中寻找hellip;hellip;原来,台湾与福建只是一水之隔,那里有清幽的日月潭,有秀丽的阿里山,还有叔叔高大的身影hellip;hellip;父亲觉得台湾就是自己心灵和情感的寄托,就是另一个住着亲人的家!
每当月圆的时候,父亲总会倚在窗前,望着月亮,想起叔叔做的冰糖葫芦,想起叔叔亲手制作的小木马,想起叔叔给他讲的一个又一个动听的故事hellip;hellip;那些可是他童年全部的欢乐呀!
“叔叔,您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您不想家吗?”
“月亮呀,请你捎去我的思念,转达我的思念——叔叔,您还好吗?”
父亲说,那是1983年的一个午后,当邮递员把一封从香港转寄回老家的信递到他手中时,已过中年的他激动得热泪盈眶,颤抖地捧着信,喃喃自语:“都几十年了,终于,盼到了您的音讯hellip;hellip;”原来,叔公在台湾已成家立业,子室满堂。照片中叔公已是华发银丝,两鬓斑白。信中浓浓的思乡之愁溢于言表。叔公说,如果可能,一定回来看看,他想念老家的亲人,想念那一片片葱绿的甘蔗林hellip;hellip;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是1987年的秋天。我刚从学校放学回家,只见老家的土埕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秋日温暖的阳光照射下,铮亮夺目!大埕上,乡亲们三五成群,驻足凝望。一位华发银丝的老者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扎着鲜艳的红色领带,在老家矮小的门槛前微笑着,满面红光hellip;hellip;这位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家了!
近乡情更怯。叔公从小汽车上下来,在进家门的刹那,便止住了脚步。望着梦中的亲人、父老乡亲,一行热泪悄然滑落hellip;hellip;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山还是以前的那座山,井还是以前的那口老井,道路两旁还是以前的甘蔗林,还是那样绿意葱茏,还是那样在秋风中摇曳、舞蹈,只是老屋不见了,只是儿时玩伴都老了,孩子长大了,岁月不饶人啊!
“老嫂子呢?”刚一落座,叔公就一脸疑惑地问父亲:“嫂子,怎么没露脸呢?”
“嗨,她老人家命苦,已经离开人世了。”邻居的秀兰婶深深叹了口气。
顿时,台湾的叔公竟像小孩一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仿若没有旁人。
过了许久,叔公止住了哭泣,面向父亲:“嫂子不容易呀,守住贫苦的陈家,不改嫁,把你这陈家独苗拉扯成人,实在难得啊!”说完,从包里取出一沓崭新的人民币递给父亲:“这些钱你先拿着,培养两个孩子读书会用得着的!”
接着,叔公又从车上拿出一些台湾特产交给母亲,让母亲分给邻里乡亲。当然,叔公也为我和大哥带来好多崭新的连环画和四大名著等大部头的小说。
叔公在家住了几日,便回台湾了。那几天,感觉我们村旮旯都沉浸在一种别样的欢乐中。我家因为有了一位在台湾的叔公而门楣增辉;我和大哥因为有了一位在台湾的叔公而备受 同学钦羡;昔日陈家的贫穷甘苦,因为有了一位台湾的叔公,而成为过眼云烟,甚至是成为自豪的作料!
当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当大陆与台湾实现“三通”,我那远在台湾的叔公却永远留在了台湾。不过,他的思念、他的身影、他的根,却穿过了浅浅的海峡,与老家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