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虎
当年,爷爷病危时,大伯正在离家六十里外的县一中参加高考。那是1977年冬天,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又重新恢复了招生,年近三十的大伯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不已。以前读书时大伯的成绩就很好,立志要考上大学光宗耀祖,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些,但机会千载难逢,大伯认真复习了两个月后,信心十足地踏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按当时的时间推算,爷爷走的时候大伯刚从语文考场出来。一家人围在爷爷床边,痛哭不已。特别是奶奶,不停地问:“要不要叫华子回来?”华子是大伯的小名,按照农村的习俗,父亲去世,长子应陪在身边,以防有重要的后事交代。爷爷决绝地摇头:“不,让孩子安心考试。”眼中却满是不舍和酸楚。直到爷爷去世,双眼也没闭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抱憾而终的。其实,他多想在临终前见上儿子一面啊!
大伯得知消息已是三天后了。回到家,看见奶奶手臂上挽着的黑纱以及堂屋中爷爷的遗照,大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嚎啕大哭。大伯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口中一直责怪奶奶没有及时通知他,连他在爷爷生前的最后一份孝心都没尽到。奶奶无言以对,大姑说:“是爸不让妈告诉你的,他怕影响你考试!”说完,全家一片沉默。
三个月后,大伯如愿收到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毕业后,大伯被一家事业单位录用,留在了北京。接着,结婚、生子、买房、升职,如今的大伯已是局里的一把手,日理万机。但每年清明节,无论多忙,他都会抽空回老家一趟,亲自去爷爷的坟前烧香磕头。而每年的家庭聚会上,大伯也会在身边给爷爷留一副碗筷,更会无比痛苦地说起爷爷当年去世时自己未能赶回家尽孝的事来,说着说着便泪流满面。
2015年春节,在大伯盛情邀请下,我们全家携同奶奶去北京游玩。一天,在酒店吃饭,同席还有大伯的同事和其他单位领导。闲聊中,大家纷纷夸赞大伯有能耐,不仅事业有成,更是个孝子,把年迈的母亲接到北京来。一句话,仿佛击中了大伯心底埋藏已久的伤疤,他沉痛地说道:“你们都错了,其实我是个不孝子啊!”接着,他竟当众讲起了爷爷去世的事。说着又悲痛地哭了起来,把在场的人都感动了。
回到家,想起饭桌上的事,我说:“大伯,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你为什么还耿耿于怀呢?”我总觉得那是家事,在外人面前提起不好。况且,大伯的身份今非昔比,也要注意一下形象。
大伯感慨道:“因为太刻骨铭心了,那是一辈子的遗憾和痛啊!”
“你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啊!”我说:“你想,如果当年爷爷不阻挠奶奶,你能继续参加高考上大学吗?说不定现在还在乡下种地,当一辈子农民呢?所以奶奶没有告诉你,你应该庆幸才对啊!”
“放屁!”听完我的话,大伯忽然咆哮道:“我宁愿当时没考上大学!”
大伯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以至于此后一段时间,我都对大伯心存不满,更想不明白,为何我的一番好心劝慰,会惹得他大发雷霆。
前几天,我无意间看到了著名主持人杨澜对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美籍华人崔琦的一段访谈。崔琦出生于河南宝丰县一个贫困的山村,十岁前从未读过书,像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在家放羊、喂猪。十岁时,崔琦的姐姐偶然间得到了一个在教会读书的机会,想让给他去香港读书。父亲得知后不愿意,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长大了可以帮忙干活养家,但母亲却执意鼓励儿子去读书。后来,崔琦还是去了香港,没想到,这一去,便成了与父母的永别,二老在后来的大饥荒中都活活饿死了。说到这里,杨澜问道:“如果妈妈当年没有支持你去读书,你如今会怎样?”杨澜心中期许的答案和很多人一样,都以为崔琦会说“我要感谢母亲,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命运也不会改变”之类的感恩话,但令人惊讶的是,崔琦却愧疚道:“我宁愿当时没有去读书!那时农村有一个儿子很重要,如果我留在家里,或许我将一如既往地不识字,但父母也不至于会饿死!”
听完这番话,所有人都被感动了。诺贝尔奖,在旁人眼中,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誉啊!可在崔琦心里,与自己的父母相比,它变得毫无分量。一个受人敬仰的大学者犹如此,更何况是平常人呢?我忽然间就想起了大伯,这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大伯那份长久以来的自责和悲痛!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恩情我们永远都偿还不清,那便是父母的养育之恩。或许,他们从来没有苛求我们偿还,因为父母对儿女能付出的,除了爱还是爱。在爱的天平上,子女和父母之间始终都是倾斜的,我们这边的砝码永远没有父母那边重。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已发生的悲剧,无法挽回,只能在当事人的内心刻下深深的痛痕。但我们这些父母尚在的人呢?当我们因为别人优越的家境而抱怨父母时,当我们为了追逐名利而打着“忙”的幌子不愿回家时,我们是否意识到了,父母一直就站在家门口焦急地张望着、在心里默默祈福着,更随时准备全身心为我们付出呢?
我们的父母正在渐渐变老,时间不等人。有些孝,现在不做,也许一辈子都没机会了,不要让等待,熬成一种苍老的姿态和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