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金冷
莆田市区修鞋处相对集中在国货商场西侧的一条小巷,大约有五、六家一字排开,每家都能与时俱进,购置一台修鞋机械,进行半机械化作业。据说这一台台价值约几千元的机械,还是老家荔城区西天尾镇汀渚村的能工巧匠们发明的。再一次印证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去那里补鞋,总要挑一个天气好一点的日子:主要是天气须晴朗,冬天要风不大,夏天要有风,春秋不论。
把一双敝屣托付给他们,有时像交出一个伤痕,也像在交底。验伤、锉削、找平,选择合适的修复材料,缝补、粘合,修掉毛刺,最后将鞋子举到眼前平视,再放地上俯视,两番端详毕,终于确认修复。这一步一步,一点一滴,使我想起祖母缝补衣裳的一针一线,有耐力、细心在里头,呈现严谨、稳妥的气象。
坐在修鞋匠提供的竹凳上,更像是旅途中的小憩。脚边布满了鞋子,像港湾里停泊的船只,来自广大的水域,素不相识却将缆绳系于同一码头,乖乖地等着带上船坞修整。我试图像侦探那样从一双双鞋子的成色推测主人的生活和秉性。撇开经济因素,来修鞋的都是念旧的人。侧翻的鞋子露出它的底,有后跟外侧磨损的,那多半有点外八字,性格也外向的吧。内侧磨损的,除了内八,应该行事保守谨慎。磨在脚掌的,想象那个行者,必定昂首挺胸,意气风发。这样想开去,一双旧鞋端上来的就不单是装在其中的脚,还有身材、面孔、心肠、生活、一种人生。
其间有人从旁边经过,扔下一双破损的鞋子,约定取的时日,匆忙离去。也有附近的退居老人,趁晴天日丽聚在铺子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逮着机会,对我的鞋评头论足一番,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劳动场所无形中也成了休闲处所,动与静,忙与闲,不仅两者的存在毫无芥蒂,转换和过渡也不着痕迹,只有时光注入这喧闹中的一角,汇成一掬祥和。
如今,从事这小手艺的人越来越少,比如磨剪刀、修手表、爆米花等几近绝迹,但这些又与生活息息相关。我们在支持依法做大生意的同时,也应当鼓励这些小手艺人继续施展才华,实现世界平衡论。试想,如果做小手艺的人不干这活,那在生活中与一个健全的人突然缺胳膊少腿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同样是社会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爱的奉献》唱出了全民的共同心声:“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看手艺人施展手艺,一点也不亚于看艺术家创作,自信、专注、迷人,岁月静好这四个字用在这里,比用在别处还要妥贴些。从来不嫌时间长,可能因为他们的技术太娴熟了,不一会儿鞋子就补好了,我已经没有正当的理由坐下去,盯着他们的手指一刻不停地用着力。若无必要,他们不说话,不抬头,生活像一条潺潺小溪从指尖流走,将闪闪发光的金屑留给他们。全凭着细水长流、积微成显。
我最终付出的钱屈指可数,得到的东西显然不止。除了一双可以重新起步的鞋,在街头,还常从他们身上找到温暖与依恋的感觉,好像是回到一直想象并怀念的地方,这就是街头乌托邦吧——他们的补鞋摊形成的最小世界。这个世界里,人互为支柱,如同稳固的人字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充实。除旧布新,不停滞。看着他们年过半百略显发福的身子坐在竹凳子上,感觉到世界端正、踏实,生活也是它的本来面目。
只有靠近他们,才能忘记虚妄的面孔,以及面孔之后更多虚妄的想法。有一段时间没去,开始想念他们。有时候经过巷口,但无鞋可补,转过头来瞅一眼。这一眼瞅过,这一整条街、一座城市,有他们坐镇,看起来仍是沉潜得很,没有飘浮象。
修鞋师傅们在城区做工已有N年了,基本上立定生根长成了一棵棵枝繁叶茂的行道树,单就覆盖率来看已然超越实用,开始成为风景。他们守在摊位的时长就是这个社会风起云涌的几十年,只是看起来时代的洪流竟然没有波及这毫无防御工事的一角。总有东西不会被冲走,那是人们选择上的本能,总有人不被裹挟着泥沙俱下,那是他们内心的有力固守。
他们多年劳作下来,难免面有风霜色,还有沉积在神情里长期涵养的定力:淡定或者笃定,我学不来。跟他们聊天,有问必答,但问一答一。慢慢知道除老家外,他们在这里有房子,有孩子在上学。都市街头,他们的生活之河越向前奔流越宽广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