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梅森
纵横六载,中学的英语老师几乎领教遍了。同学少年,不可一世,上得法眼的老师似无,直到独孤出现。
独孤老师是泉州人,至于为何降落莆田,不知道。独孤偶尔来一句莆田话,不地道,地道的是他的普通话。那时,流动人口少,老师基本用本地话授课。本市唯一的高校为推广普通话,都用上罚款的手段了,无效。听普通话,惯;说普通话,不惯。这就是我们那时的现状。因此,两年中,我只见过一位补习生在课上向独孤讨教过,对补习生,我们佩服得不行。
我们似乎不需要问问题,问题似乎都被独孤解决了。独狐上课也带我们诵读生词,风声雨声读书声,尽是外语。一段时间就考一次,其它试卷多是老师用蜡版手刻的,唯有英文试卷是独孤用打字机敲出来的。考完,不用学生帮忙阅卷,次日发回。一个年段三个班,一个独孤无他师。
课上,独孤老师很少跟我们互动;课后,也没有学生主动找过独狐。有一回我攥了几道题,也不是非问不可的,鼓起勇气就往独孤那跑,一见独狐,整个人都抖了。某夜,我在梦中拜访马克思,梦醒一想,去的是独孤的宿舍。
独狐多数时候是满堂灌,我们多数时候甘心被灌。不像有的课上得战战兢兢的,英语的世界,似乎还有些意思。独孤好像距我们很远,英语好像离我们很近。不记得独狐重点关照过谁,没有偏心,我们也省了爱怨。不过,也有同学按捺不住,想在独狐的课上哗哗众,取点宠。我们不觉得有啥,独孤却反应强烈。某生一个劲地摆弄着钢笔,笔忽落地,独孤倒退一步,果断踩断。同学骂了一句,不满而已,独狐听不懂方言,以为是脏话,不过也没谁为他解释。学生跟独孤的关系就这样,是敬之,亦远之。我当时的成绩在班上居首,但我一直以为独孤不认识我。一回,在街上,独孤老师头颈大幅前倾,顶着近视眼镜,神似本地人惯说的“四目犬”,气势汹汹地向前冲。独狐旁若无人,在这老街冲刺几十年了,突然“嘿嘿”两声,厚镜后的目光朝我射了一下,继续前行。天哪,独孤居然向我打了个招呼!这个秘密,使我勇敢地自居为独孤的弟子。
我们从未见过独孤之妻,但独狐有女,初中时跟我们同级,学习一般,回原籍工作后,独孤就更孤了。
待我大学毕业后调回母校,独孤即将退休hellip;hellip;
独孤退休了,退往何方?老家拆迁了,新房买不起。医保在莆田,一时迁不回。女儿女婿那儿,独孤去住过一回,“工人老大粗,太吵了。”于是独狐,进退失据。
学校在校外弃有几间机井房,在一九九九年莆田特大洪灾中给淹过的,独狐想住到那里。他不敢找学校,我帮他问。校方意见,退休就退休了,又是老人,不能给学校留下隐患。当时我的家属尚在老家,便把独孤暂置在我的宿舍。我睡外间的竹床,把内室的席梦思让给他睡。次日,独孤一起床就叫苦:“婴儿味太浓了,整个晚上睡不着!”我儿子偶尔睡过,我没被婴儿味呛到,倒是对面的独孤,明显地有股老人的体味。
独孤想在周边租房,但他对待了一辈子的街道不熟悉,又不会讲本地话,便由我带着找房。刚问上两家,独孤催着要走,他尿急了。一般人家不愿把房子租给独身老人,幸好当时的镇粮站还没卖光,负责人也是独狐的学生。负责人坐着,独狐和我站着。半天,站出了一处房子,是离此十里外的另一分站,在交通便利的国道旁。砖混结构,瓷砖地板,好房。我找车把独孤连同行李一块载了过去。两天后,独孤回来:不住了,不住了,太吵了!原来独孤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于是搬回镇上,在老粮站一住数年。
不知又过了几年,忽然传来奇闻。独孤搬到万坂村去住了。村在镇外三里,隔着一条大溪。独狐怎么会租到生活不便的乡下去了呢?谁家的农舍愿意租给一个外地的“老怪”呢?后来又有了新版本,说独狐是跟某老妇一块过了。大家将信将疑,但也没谁去考证。听说,那老妇接听某师的电话时,口气蛮热情的,还邀请老师上她家玩去。独孤有归宿了,我们省事了。有时,我也想到那个被大片果树围着的村子,但独狐究竟住在哪一个角落哪一座房里,我想不出来hellip;hellip;
又是年底,学校要发点小礼品给退休人员,托我联系独孤。我拨通号码,那边居然立刻响起独狐的声音,挺响的:“谁啊?我听不到。”我加大了音量,他似乎听出是我:“我得了times;times;病,非常严重!”答非所问。第二天中午,忽然有领导叫住我,“times;times;times;老师走了,你知道吗?”不知道啊,我昨晚还跟他通过电话——他说自己得了什么病,非常严重!但我见到不少老人,去世前很多天就不行了,更别说接听手机。刚通完电话就走了,怎么可能呢?
早起,我给高中时代的同学群发了一条信息:“很抱歉告诉您一条消息,咱们高中的英语老师times;times;times;,已于星期一在华亭镇万坂村去世了。”无人回复hellip;hellip;也是的,都二十多年前的老师了,拿来“骚扰”同学,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