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故乡莆田后庄,坐落在木兰溪畔一片椭圆形的平畴上。溪畔种植着成百上千棵龙眼树,如螭龙般在空中蜿蜒、盘旋着。一年四季,树叶常青,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每一片龙眼林又像一座座天然的绿色帐篷,浓黛盈盈的树梢叶隙,逢到农历七月半左右,便显露出如铸如塑的龙眼果,一簇簇、一串串,闪烁着黄金般诱人的色泽。
龙眼,即桂圆,又称龙目、圆眼、骊珠等。明代文学家宋钰白在他的一首《桂圆诗》题句云:“圆若骊珠,赤如金丸,肉如玻璃,核如黑漆,补精益气,美颜润肤。”接着又盛赞道:“外衮黄金色,中怀白玉肤,礕破皆走盘,颗颗夜明珠。”李时珍更在《本草纲目》中述及:“龙眼性平、无毒,主治五脏邪气,安志厌食,久服强魄。”但这般好果,却不易保鲜,因而自古以来,莆田就有将龙眼果制作成龙眼干的传统技艺。明代方志世家何异远在《闽书》中对此有过记载,说莆田“因有龙眼之利,焙干而行天下。”
小时候逢龙眼丰收之年,见村前屋后都是成串丰盈的龙眼,我曾问过大人:“这么多龙眼,吃不完怎么办?”大人说:“吃不完拿去街上卖了。”又问:“卖不完怎么办呢?”大人说:“那就做龙眼干了。”我还是不甚明白,继续问:“龙眼干怎么做法?”这时大人手头正忙,便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问这么多做什么?去园顶三叔公的焙房看看就知道了。”
大人说的园顶,离家不足半里,是一块隆起的溪地,它坐落在龙眼林的顶头,故叫园顶。世代以焙制龙眼干出名的三叔公,每年都在龙眼成熟后搬到那里的一间草房里住下,一边忙着收购龙眼,一边又雇请村里五、六个壮实的汉子给他做帮手,在一间土格子垒成的焙房里日夜制作龙眼干。那焙房紧邻草房,门面完全敞开,朝向土路,由人进出,十分显眼。
在我的记忆里,园顶三叔公的焙房很少有小孩能进去,因为在焙制龙眼干的日子里,那里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都是干活的大人,一个个都忙得头上冒烟;若在那边游戏追逐或弹琉璃球,都会被大人叱喝道:“还不回去!这里是玩的地方么?”挨了骂的孩子,只好一溜烟跑了。
但我有些例外,一是我家与三叔公沾亲带故,二是我与三叔公的孙女阿香同在一所小学读书,我头几次去焙房看三叔公焙制龙眼干,就是阿香带我去的。阿香人极其聪明,懂得焙制龙眼干的事情又多,使我心里佩服得很。记得第一次与她进焙房前,她叫我把鞋子脱了,说赤脚进去反而干净。我一看,果然三叔公和几个正在干活的人都赤着脚。那时年纪小,看焙坑上铺着一层被木耙掀动的龙眼滚来滚去的,散发出一种呛人的姜黄味,有些受不了,便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但阿香却在旁很认真地告诉我:“你要用耳朵听龙眼滚动的声音,听久了,听熟了,以后就知道什么时候龙眼干已制作成了。”“啊?用耳朵听就知道龙眼干什么时候会熟?”这有些神奇。但我哪里听得懂,倒是看见三叔公用手抓起一颗龙眼,在手里搓揉了一会,又放耳旁摇了几下,也不知他听出了什么,只见他一边吩咐手下的伙计把火加大一点,一边又领着另一个伙计开始翻果。折腾了半天,又拿起一颗龙眼在耳边摇着,一会说:“加火!”一会说“翻果!”好一阵,脸上才现出几分神秘的笑意。说实话,直到多次去过焙房,我才真正悟到三叔公手摇龙眼听声的奥秘:原来龙眼在经过几次完全掌握火候的烘焙后,从外表看还很难判断内部肉质是否成型,这时得不断地挑拣一些颗粒,以手摇的方式放在耳边聆听,并以火候、天时为依据,以龙眼内核滚动的声音为准绳,确定龙眼干制作成功与否。阿香后来还告诉我,其实那也是一种平常人听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只有像三叔公这些极富经验的焙制人才能听得出来。我也几次尝试去聆听这种声音,觉得传到耳畔的,隐约像雨打芭蕉的声响,又像管弦丝竹断续的余音;有时候,听上去感觉是一粒粘土在蠕动,又像田野里倏然滑过的一声布谷的叫鸣hellip;hellip;最终,哐嗒一声,正是龙眼干内质发出成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