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国玺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我的青春记忆,大都与河有关。
艰苦奋斗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底色。那年月,机械化作业,还遥不可及。广大农村的耕作方式和使用的农具都相当原始,手推肩挑是常态。我们用来运土的是独轮木制小车,挖土的锹、锨,是上工前在铁匠铺刚淬过火的。尤其让人望而生畏的是,从堤顶到河底,直线距离不少于30米,一车土装好,你得踩着弹簧似的烂泥路,套着碾成2寸多深的车辙,一步一步,老牛爬坡似的,蹬,蹬,蹬,上得河坡,越过青坎,再爬上10多米高的大堤,不使出吃奶的力气,绝对不行。
1965年初冬,我们一帮“水利战士”浩浩荡荡地去一个乡镇疏浚大河。顾名思义,一个“大”字,就足见工程之浩大和艰辛。眼下,广袤的土地上,一片铺天盖地的青绿,生机蓬勃。我陶醉于人类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神奇,一时间,只觉得有股浓郁的诗情如泄洪期的洪水一样奔涌而来。
但,诗意的时光总是惊人的短暂。日复一日高强度的重体力活,转瞬就将它破坏殆尽。那时候,我高考落榜回乡仅仅两年,尽管劳动了两年,我还远远算不上合格的庄稼把式。使锹、推车,全靠仅有的一点蛮力。半天不到,双手就磨出了血泡,两条腿也灌了铅似的沉重。
还好,工地食堂有位姓高的师傅对我特别关照,使那艰苦的日子不再那么难熬和孤寂。
食堂有两位炊事员,一个年长,50多岁;一个年轻的,30多岁。年轻的那位,面善、厚道,姓高,大家都尊称他高师傅或高大哥,待我尤其好。晚上收了工,他见我一副灰头土脸的惨相,会说,伙房有热水,打来泡泡脚,晚上觉好睡;阴雨天,见我枯坐工棚,他会说,我那有《说岳》,拿来消消遣,心里不虚空。早晚喝稀粥,他还会搬来自家的一个青花瓷罐,从中倒出自己腌制的芥菜给我下饭。那芥菜丝切得极细,有点辛辣呛鼻,但咸淡适中,特别下饭。我注意到那青花瓷罐:素胚青花,釉质肥润,纹饰相对疏朗,罐体呈丰肩、圆腹、下收、足稍外撇状,上绘双犄牡丹,古朴典雅。我向来收藏知识匮乏,自然弄不清它出自哪朝哪代。
冬至前,工程渐近尾声。那日午后,天色渐渐晦暗,空气湿冷湿冷的,有股雨意。我和工友们难得清闲,全都窝在工棚内,翘首等待工程指挥部的验收结果。傍晚时分,消息传来:验收合格!一时间工棚内人声鼎沸,欢声如雷。工地最后的晚餐照例是一稀一干。有人等不及喝口热粥,就拿上两块饼,脱缰野马似的,急匆匆消失在夜的大幕中。
我和伙房的俩师傅是最后撤离的。走之前,大队干部派我协助他们带回炊具,几十号人的伙食,炊具虽简单,锅碗瓢盆倒也不少,我们收拾了老半天,上路时已是天晚了。
走着走着,夜色如墨,天与地几乎失去了界限。还没走多远,天就下起了小雨。雨丝由淡转浓,益发加深了夜的墨黑、道路的泥泞。阵阵飕飕的风迎面扑来,冷兵器似的,穿透淋湿的棉裤棉袄,直逼脖颈及以下的肌肤,不由你不浑身筛糠。四野空旷,想找个人家投宿避雨都难。十年寒窗,使我成了农民中屈指可数的近视眼,走这样的夜路,几次差点儿滑倒。高师傅不知哪来的灵感,想了个主意,他对我说:“兄弟,你的眼睛不好使,我有办法了。”他停下来,从平板车的炊具摊里把青花瓷罐摸出来,放在一大堆炊具的最上边,用绳绑结实了,我不明白他此举何意。他对我说:“这样吧,我在前,你在后,青花瓷罐的那点微白,你总能看到吧?顺着这些微的光,你大胆走!”真没想到粗手大脚的他心竟然这么细,我紧随其后,死死盯着闪烁在暗夜中的那点白光,完成艰难的雨中跋涉。
从此,这个风雨交加的冬夜,就如同影视作品中的特写镜头,永久定格在我的青春记忆中。而处于镜头显要位置的那个青花瓷罐,更如同一束强劲的希望之光,时时温暖着我,引领我走过一程又一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