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元沧
蓝天、绿树、红花、青鸟,春光明媚。在这张扬希望的日子里,我却收到了噩耗,她走了,已经化为永远无法复原的灰烬。打来电话的是同乡大姐,先报丧,接着呜咽难成句。我凄然无语。
同在一座城市屋檐下,为何弥留之际家人不捎个信,让我最后见她一面?大姐的先生知道逝者和我有过初恋,也曾这样问过大姐。他们的恻隐之心使我感动。
谁说春梦无痕?得知她不幸去世的消息,接连几个晚上我都梦见她,醒来后,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在我眼前晃动。晃的是阳界的时间,晃的是生者的思念。
她是我的同乡,小学和初中的同学。中学离家50里地,我们不同班,都寄宿于校。她的父母常年在上海谋生,她有时周末回乡,就在我家投宿,与我妹妹一席同寝。
那时,学校每天晚上都要晚自修,班主任守在门口,不可以随便缺席。她想知道我周末是否回去,就来找我,还好我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听到她敲窗,我就借故出去。每次来,她都故意带上两位同学,她们亲比姐妹,进出学校形影不离。有天晚上,她送我一支钢笔和一双银筷子,就是经过同学的手递给我的。
寄宿在校,帮我洗衣服就成了她的“专利”。记得那天她给了我一张电影票,还有一张捏在她手里,冲我笑了笑。结果我没有去看,而将票子转送给了别的同学。事后,她诘问我:“你怎么把票子送了人?”我仍不以为然,毫无歉意。她摆摆手:“你别说了,你的同学都告诉我啦,你去一中打篮球了是不是,换下的脏衣服呢?”她比我长两岁,也许恋情之于她是“当春乃发生”,而当时的我竟木知木觉,那么不懂事。
送我银筷子和钢笔后又隔了数日,她眼睛红红地来告诉我,父母不放心,要她去上海念书。“你有本事,将来到上海找我hellip;hellip;”我这才幡然,原来她送的是告别礼。此时此刻,我第一回仔细地正视着她,心头有点失落。不久她就去了上海,日出日落,我发觉自己多了一种牵念。教室的后边有一丛青竹,每当晚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我会不由自主地往窗外张望hellip;hellip;
四年后,我如愿考取了上海一所大学。第一回别后重逢,相约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强烈的阳光下,她从马路对面向我奔来,犹如一只轻盈的蝴蝶,到了面前立定,没有握手,只送来满脸的青春笑意。“想不到你真的来到上海。”“真的来了,真的来了。”我心里蹦跳着一头小鹿,却只是简单地重复着她的话。尔后,她常来学校。有时,她也去乡下看望我,见到我浸着的一大盆衣服,默默地端到屋外洗去了。她担心我挨饿,从皮夹子里掏出了她省下的全部“粮票”hellip;hellip;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回故里。因为某种原因,亲朋好友严肃地开导我并劝我和她尽快分手hellip;hellip;那天她如约来校,我犹豫了半晌,最后如实把话说给她听。我们都哭了。临走时,她声音低哑地说,他们说得也对,就这样吧。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来了信,写道:“hellip;hellip;十多年路千里,我们没有牵过手,只有心相通。你和我商量了,我依你的,走不到底也无悔,我会把所有的日子珍藏hellip;hellip;如果你愿意,我另外帮你介绍hellip;hellip;今生无缘,只好等下世。”回想起来,那年头不少人早已不属于自己,尽管轰轰烈烈,其实我的双脚已经“不会走路”了。今天我觉得,她的这封信,书尽了人间的纯洁与崇高。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她想的、做的、付出的、接受的,都是为了我好。当我从她身上明白了爱就是奉献、就是成全的道理后,一切都晚了。
几年之前她从外地退休回上海,在大姐的牵头下,我和她全家有过聚会,看她那么开朗,我衷心为她祝福。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见面。大姐说,她患的是肺癌,待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了。化疗使得她毫发不留,忌讳别人看到惨状。然而,我始终无法接受不能为她送行这一残忍的事实。啊!人生无常,白发忆亡人,惟有虔心一颗。我想握住她的手,却永远不可能了。
春深似海。遥问家乡晚风中的那丛竹,是否还是那么青?是否还记得敲窗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