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中
那年,家父死里逃生,避难到鼓浪屿,当时我姐姐刚出生,父亲便为她取名怀四,意为忘不了那灾难的四月。在相对稳定的鼓浪屿安家后,我就在鼓浪屿龙头码头呱呱落地,父亲为纪念遇难好友陈丙中烈士,把我取名为怀中。据说,陈氏燕京大学刚毕业回乡,为谋取职业,单位应试,他当场就写一篇洋洋洒洒的美文,使主试者惊骇不已。我的名字中有幸浸透他的大名,至今犹感万分欣慰。
从我懂事起,便记得爬到靠海的这座平房窗口,眺望大海,那时海的波涛上停泊各种轮船,挂着不同国家的国旗,后来才知道那是五口通商后厦门的缩影。如今的网络显示:龙头是鼓浪屿主要街道之一。美食财物应有尽有,小资情调十足。
当我重返厦门时,寻找那座曾经居住的龙头码头平房,早已不见踪迹了,比我年长两岁的姐姐还能画出平房的平面图。记忆犹新的是住宅附近是菽庄花园,仲夏之傍晚,父母亲带我到花园沙滩上乘凉,海风轻吹,潮声如催眠曲,我不觉便坠入梦乡,睡在柔软沙滩那大自然的怀抱。大海犹如生我养我的母亲,她那博大的胸怀,不知不觉陶冶我幼小的心灵,她的宽容,潜移默化。
擅长文字、擅长写诗填词的父亲,在厦门报社谋了一个编辑的职业,我在他的襁褓中,他用方言背诵古典诗词。什么“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那时的我当然没有什么“往事”,到我长大后,才慢慢懂得他所背诵诗词的内容。喜欢文学的基因,也在少年时造就,家父作诗填词,直到晚年还和朋友唱和,因患白内障,视力大减,填写了一首比《长恨歌》还长的咏梅妃的《梅妃曲》长诗。遗稿上字行有时重叠,有时隔得很开,读之令人感怀。前些年我为家父出版他生前编好的《许子烈诗词集》。
几年后,从龙头搬到附近的一座洋楼上住,那时我从窗口望海,夜间海面泛着五颜六色的灯光,但已不能再到海滨乘凉了。原来楼下住着人贩子,有一天家人突然看不见我了,发动大家四处寻找。在舱渡码头找到我,我坐在圆圈上哭,听说过会人贩子就跑过来,说:“哭什么,赶快了”,把糖菜塞到嘴里,便把我带下坐船,真是一步之差,若我被带到对岸厦门本岛,要找到我犹如海底捞针。每当母亲谈起此事,余惊犹存。说来好惊险,分秒之间就改变了我的命运,这算是我童年留下惊险的一个故事吧!
在这之前,还发生一件化险为夷的事:听说我不满周岁,父母带我去上海玩,在火车上吃了油炒饭,一到上海就一直拉肚子。奄奄一息。父亲四处奔跑求医,偶然在人山人海的上海南京路上,遇见莆田籍的牧师。父亲低头奔走,牧师主动向父亲打招呼,问他为何如此奔忙。父亲如实以告,他说:“赶快催车到莆田老乡当院长的医院抢救。”结果被抢救过来,可谓死里逃生。这是我童年又一惊险故事。
多灾多难的童年。有次母亲带我从厦门乘船回莆仙,听说喜欢说笑的母亲,临行前和友人开玩笑,友人说海上碰到大风大浪,看你哭都来不及。果然不幸言中,途中遇到台风,船上哭声号啕,风浪把船只抛起又落下,弄得乘客神魂颠倒。母亲可能幻觉,恍惚一位白须垂膝的老者坐在床沿,像是保护神似的。台风果然渐而停息,母亲赶快上岸,避免了一次海难。
父母又一次搬家,从鼓浪屿搬到厦门双十路一座平房,当时父亲从事制蜡烛的手工业。记得我经常看到双十中学的学生穿着制服排队游行。有个春节,我和姐姐在双十路上,听到冷冷落落的鞭炮声,家人脸上带着忧愁,不见有春节的欢乐。原来当时日寇侵略者的铁蹄踏进国土,厦门也将沦陷,这是我在厦门度过童年最后一个节日,不多久,父亲挈妇将雏回故乡仙游,从鹭江滨到木兰溪畔。木兰溪弯弯曲曲,穿过山谷和大地,奔流入海。我在木兰溪畔度过童年最后的一段时光。我受过大海博大胸怀的熏陶,又得到木兰溪母亲河顽强奔流精神的感染,这是对我童年的厚赐。
回故乡仙游,先借居亲戚住宅。在厦门,我入小学那天,家人送我上学,还记得老师还掐我的面颊。但不几天,父母去香港探亲,也把我带去,就不再在厦门上学了。回到故乡上文虎小学,正是抗日战争爆发那年。父亲找工作困境的阴影,留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少年早知愁滋味。
2016.2.5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