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我似乎还没有过什么摆阔的经历。
钱,当然是个重要的问题。而另一个问题是缺少摆阔的心态。看到款爷们甩钞票时的动作,确实很潇洒。心态这玩意儿跟人的自我感觉往往是相通的,自我感觉极好的人,他的心态就容易浮躁,就喜欢在众人面前摆一摆自己,哪怕是吹一声口哨,似乎也比别人的响。比起阿Q来,他们的心态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先前阔”,一个是“当前阔”。当年的阿Q由于家道中落,因此只能去回顾先前的体面日子,到那美好的记忆中去寻找慰藉。“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村野匹夫的这样一种以情感的怀旧作平衡的解嘲方式,表明了一种对于落了架子的生活的怀想,但它是不值得一提的。不过,也许正因为这样,对生活的真相会看得更真切些,鲁迅不是说过,有谁从小康之家堕入困顿的么?在这里他可以看到人世的真面目。那么“当前阔”呢?“当前阔”者看中自己的手头,并且,他可以欣赏一下自己的架子。祖先的“架子”也许在他眼里是不屑一顾的,他只是为自己感到满足,为自己的财大气粗而多干它两杯。这种感觉毕竟让一些人羡慕不已。倘若摆起阔来,往往是这种人显得神气十足,颐指气使,甚至不可一世。在这里,“先前阔”者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既不是“先前阔”者,也不是“当前阔”者。当然,并不是说我与“阔”字就无缘了。我始终认为“阔”不仅仅表现出某种财大气粗,有时它也表现为一种精神状态,“先前阔”者往往就取这样的精神状态。多年前,我无意中接触到“迂阔”这个词,突然对它产生了兴趣。在词典中,“迂阔”被解释为不切合实际,我觉得这大概也是一种迂腐的行为。后来,在我的某次旅行途中,我似乎对“迂阔”这个词有了一些较为深切的理解。一位和我在半路认识的同路人,一路上谈锋甚健,使我顿觉少了许多寂寞。慢慢地,我发现他的语言实在是“阔”得惊人,后来竟发展到凡是能往他自己身上扯的,都一一安装了起来。当我问他是哪里人时,他居然回答我乃范仲淹家乡人氏,倒弄得我满头雾水。说实在的,当时我确实不知道范仲淹的老家在江苏吴县,只是在心里埋怨这位老兄跟我直说不就得了,还要兜那么一圈子。我突然意识到他拉了范仲淹这面大旗,一点也没有他的范祖先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风范,倒有点“先天下之阔而阔”的味道。在我看来,这种“阔”摆得过于离谱,算得上是一种“迂阔”。我由此想起丰子恺有一次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人,那人问他姓什么,丰子恺说姓“丰”。那人问什么“丰”,丰子恺说是“五谷丰登”的“丰”,那人漠然。丰子恺只好用手指头蘸水在茶几上写了个“丰”字,那人一看便叫了起来:“这不是汇丰银行的lsquo;丰rsquo;吗?你早这样说我就懂了。”丰子恺后来对此发议论道,从这里可以看出某些人的习性。试想,倘若那人是丰子恺的话,他可能就会说自己和汇丰银行乃同一个性别,这岂不又摆了一回“阔”!
摆阔摆到这种地步,既可能是“先前阔”,也可能是“当前阔”。然而不管怎样,我以为这都是一种变形了的精神状态,无非是拉大旗当虎皮而已,摆不到哪里去的。多年前,驻足街头,时常可以看到个别手里端着“大哥大”的家伙,面对大街,像头发情的公牛似的乱吼一阵,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手里有那么个尤物。我有时很替这种人感到不幸,因为那一套玩意儿已经很不新鲜了,这种“阔”摆得一点也不时髦,反而让人觉得不免太过迂腐。
某日,同朋友们聊起此事,便忽发了“将来阔”的奇想。“将来阔”对于我们也许还很有些魅力,那时,兴许我们也能提个什么尤物招摇过市,摆一下我们的“阔”。不过话说回来,“将来阔”毕竟是一种奇想,就像一部国产电影里所说的,小鸡长大了变成鹅,鹅长大了变成羊,羊长大了变成牛,牛长大了hellip;hellip;谁也不知道将会是什么。反正,乐观的朋友们说将来是要阔的,是要变的,是要在一张白纸上画出最美最美的图案的。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找到一份临时的工作,每天赚八角钱的工资。当我第一个月领到二十四元人民币时,突然就有了一种“小阔”的感觉,兴奋得不知道该请哪位哥们下馆子。如今,我把这件事告诉我女儿时,她竟然毫无感觉,说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现在会好起来。是啊,那时候我怎么就没有一种“将来阔”的想法呢?其实,现在我们认真地一想,尽管说“将来阔”只是一个目标,或者说只是一种构想,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把眼光放远一些?涛声可以依旧,情感可以继续停泊在心灵的枫桥边,然而,拿着一张旧船票去登上今天的客船,毕竟是不合时宜的事。所以说,“将来阔”对于我们,就像那首歌所唱的,“不会是一片云烟”,到了那时,我们就会从中“发现彼此的改变”。
1996年底,我在参加福州市文联为老作家郭风举行的八十寿辰祝贺活动时,把我多年来一直珍藏着的《叶笛集》送给郭风先生。这是他在一九五九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散文诗集,自己却失藏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如今花二十来块钱买一本书,在当时可以买一百多本的《叶笛集》,因为《叶笛集》的书价是一角九分钱。看来,现在我们还真的是变“阔”了,这或许可以说是相对于当年的“将来阔”吧。
没有“先前阔”的时代也许是我生命中的一种沉重的无奈,然而我不后悔;没有“当前阔”的时代也许是我生命中的一种深度的考验,然而我不迷失。那么“将来阔”呢?它也许对我是一种诱惑,一种精神,或者说只是一种感觉,我同样边走边摇着我的行板,为我的将来而祈祷,为我的所有真诚的朋友们将来“彼此的改变”而祈祷。
“将来阔”——它可能就是我们精神中的必要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