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劲松
1976年夏,我在乡下师傅家学雕刻。一天下午,师傅告诉我,晚上村里要演独角戏。“独角戏”?一种从未听过的戏。师傅这么一说,我的猎奇心油然而生,便急急盼着夜幕早点降临,好看看这个神秘的独角戏到底啥个样?
晚饭过后,我抓把凳子跟着师傅来到村庙前的红砖埕,随便找个地方就坐下。没有戏台,没有大幕,只有垂落屋檐下的一盏电灯,在夜风吹动下一晃晃地发出暗淡灯光。宫庙大门前台上,安放着一把竹椅和一张木架子,台下早已坐满等待听戏的村民,占着前排位置的村妇们正扎堆聊着家事,敞开衣襟的老汉则蹲在古榕树下悠哉自得地抽旱烟,更有一群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围在“戏饭兜”油饼担前久久不肯离开。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生产队老队长才慢吞吞走上庙台,先是干咳两声,接下装模作样对生产方面做了些布置,最后郑重告诉大家,今晚是开会,并非看戏,回去千万别传开!他的一席话,让我想起此地无银三百两。
队长话音刚落,一位五十开外的老汉便背着一堆乐器走上台前,手脚麻利地把锣、鼓、铲、锲一个个像捆贼一样绑在木架上,一切准备就绪,老汉九十度躬身向村民行了个礼后,便坐在竹椅上开始他的独角戏表演。
“咚咚锵,咚咚锵!”随着三锣鼓声响起,村民目光立即被架子上挂满的乐器所吸引,只见老汉手足并用敲出多种器乐,忙而不乱的阵势让大家看得眼花缭乱。正当人们啧啧称奇之时,随着老汉手中二胡拉响,一阵清脆的女歌声轻轻飞出庙前。哇,太神奇了!明明是老汉在唱曲,从他嘴里吐出的却是串串珠玑般的美妙女声?花了眼的老大妈还以为那是后台女旦在帮唱。“女旦仔,快出来!”大妈们睁大眼睛搜寻着,只见暗淡中的宫庙在她们眼里渐渐化为戏台,看到了,大妈看到一个扮相靓丽的女旦正移着细蝶步姗姗走来,这不就是久违的阿妹丕吗?旧时戏班常在白塘洋尾一带演戏,作为当时戏迷的偶像,阿妹丕名气非常大。后来,古装剧被打入“冷宫”,老戏迷仍然忘不了她,以致听到莆仙戏唱腔,竟然产生幻觉,仿佛又回到旧时戏班的演出场景。就在村民们个个听得入迷之时,老汉口型忽然一变,只听得“嘿嘿,阿卞来了”一声大叫,就把剧情急剧地推进到另一个场景中去,模糊中大妈仿佛看到摇头晃脑的丑角走着“七步溜”跑上台前,又是唱念,又是做打,滑稽十足的表演直把台下村民逗得满场哄笑不止hellip;hellip;
亲闻莆仙戏天籁之音,村民们犹如久旱逢甘雨,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尽管只是独角戏,但在老汉声情并茂演绎下,大家早已进入一种幻觉状态,仿佛看到台上演的就是“逢友”,就是“米糷思妻”,就连我这个小后生,居然也被老汉的精彩表演迷得眼花缭乱。这就是独角戏的神奇之处,说透了那是一场口技加配乐的讲古与说书,演出者不仅要精通莆仙戏曲牌,还得掌握所有演奏乐器;不但会男女变声,还要变出不同年龄组的声音,还有一些特定对象,如鸡鸣狗叫、太监尖细发声等等。演奏者一边拉二胡,一边说唱,把生旦净末丑的“喜、怒、哀、乐”惟妙惟肖地表达出来。而对村民来说,独角戏更要用“心”来听,只有听戏与心境融合,“听戏”才能得到升华,就像大妈们那样,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小生,看到女旦仔。
莆田有句俗语讲,“做戏小神,看戏无头神”(方言谐音),一场个把钟头的独角戏,直把村民听得个个神魂颠倒,在一片啧啧赞叹声中落下“帷幕”。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看后觉得不过瘾,在儿媳妇搀扶下,来到台前,对着唱独角戏的老汉说:“以为我这把年纪再也看不到莆仙戏,想不到今天还能听到,真是三生有幸呀。”
话说回来,禁演古装剧的年代里,谁敢在公社干部眼皮底下唱独角戏?原来,贫农出身的老队长自有他的障眼法,借生产队开群众大会之名,请来老汉为村民说戏。况且上头讲的是不能“看戏”,村民只是“听戏”而已,听听又有何妨?还好是在1976年的夏末,公社干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罢了。
四十年后的一天,我无意间看到一篇报道,说是涵江区国欢镇黄霞村有位叫黄金銮的八旬老汉,居然还保留着当年独角戏行当。那篇文章是这样介绍的:作为莆仙绝技的唯一传承人,当年12岁的他就跟人学独角戏,出师后,便独自带着各种乐器四处表演。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文化生活很单调,他的“独角戏”悄然出现,无疑是暗中给村民送来文化食粮,不论在哪个村里悄悄演出,邻近村民都会前往观看,一饱眼福。改革开放后,他的足迹遍布兴化大地,表演深受群众喜爱,多次被涵江区政府邀请参加民间艺术节,并屡屡获奖。
我想这位黄老汉,应该就是四十年前那场独角戏的演奏者吧。原以为从莆仙戏衍生出来的独角戏,早已在兴化农村销声匿迹。想不到这个老行当还在夹缝中顽强抗争着,更希望这一独特的民间艺术能在有关部门重视下加以扶持,使之世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