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庆胜
祖父弥留之际再三嘱托我管好老屋,父亲临终时一再吩咐我把老屋看好。一幢老屋,三代情缘,老屋自然而然久久沉淀于我的心灵深处。
为谋生计,我长期漂泊在外,行踪不定,即便回乡采访也“三过家门而不入”,未能在母亲膝前尽孝,何况老屋!这次,趁回家过节之机,我偕妻儿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走进摇摇欲坠的老屋。
老屋坐南朝北,土木结构,中间隔了一层木板便成了二层楼,其实“楼”是谈不上的,整幢房屋除了地基裸露着几行石块外,其它的尽是一溜儿的土墙。听母亲讲,那是以大姑出嫁八百元的聘金垒建成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论规模在村里还是数一数二的。
后来,乡亲们子生孙、孙生子,子子孙孙繁衍不息。人丁兴旺了,房屋不够了,于是,盖房成了村里的一种时尚,也是件近在眉睫、刻不容缓的紧要事。我家也不例外,随波逐流易地建了一幢新房。人是高等动物,个个都有喜新厌旧的思想,不待地实墙干,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举家告别老屋,喜迁新居。从而,充满欢声笑语、沉浸浓浓亲情的老屋,一下子空荡荡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很少有人问津。
岁月如梭,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了充满童趣的老屋。几十年的岁月侵蚀,屋里布满灰尘及蜘蛛网,墙角脱落剥离,地面潮湿凹陷,几件未搬走的家具更显得破烂不堪。触景生情,置身其屋,我心怆然,在常回家看看母亲时,也应常回家看看老屋。因为,母亲生下了我,老屋培育了我。
为了追寻儿时的美好往事,我手持扫帚平心静气、心无杂念地清扫,洗涤屋里的一切污垢、尘埃,显露洁白无瑕的真相。厅中东面一块十几平方米的黑板还紧紧镶嵌于墙上,黑板上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字励学的墨迹仍清晰可辨。睹物思人,我对父亲望子成龙的急切心情多了些许理解,增添了些许感念。那时,家里穷,一家三代人的生计仅靠父亲那微薄的工资,还要供我和弟弟妹妹上学,为了节省纸笔,父亲在墙壁上刷了一层厚厚的柏油,充当黑板给我们使用。我们几个孩子虽年幼,但懂事,用一支支老师无法拿住而扔弃的短截粉笔,在凹凸不平的黑板上练呀、写呀,寒暑时节,从不间断。手酸腰痛休息时,父亲就给我们讲述古人勤学苦读的故事,如《孟母三迁》《凿壁偷光》等,这些故事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走进后厅,厅中空空如也。在那时的家乡民俗中,若夫妻俩双双年过五十,就要预制喜寿一对。所谓喜寿,即是棺木,或称“棺柜”、“棺材”,亦称“长生”。按照风俗,我祖父母的喜寿就竖放在厅堂后间的福堂内,以备在百年之后使用。因后厅连着厨房,小时候,我们胆小怕事,一看到那浑身紫红色的喜寿,心就发怵,脚就发软,每次到厨房去端饭时,总跑步穿行于阴森森的后厅。记得有次家里熬稀饭,因我跑得太急,手里端的汤碗剧烈摇摆,溅出的热粥烫伤了双手,我的左手上因此留下了一道疤痕。那时,我很厌恨那一对喜寿,甚至希冀它们早日消逝。
长大后,我才知道喜寿的消逝是不吉利的,它是连同主人一同消逝的。遗憾的是我祖父母还未到百年就不幸早逝,带着他们唯一的陪葬品,驾鹤西去,留下了老屋的孤苦伶仃和家人的绵绵思念。伤感生悲时,我突发一个奇想,真希望一对喜寿尚在,因只要喜寿在老屋,我的祖父母就长命百岁,永驻人间。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像断了线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欲尽孝,而亲不在”,这是子孙们最大的悲哀。
沿着颤巍巍的木梯缓缓地拾级而上,到了二楼,我已日渐消退的记忆被瞬间调拨起。我记得,张贴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字画的房间是我的卧室兼书房。在这里,我曾聆听周总理的谆谆教导,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也是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培养成人的摇篮地、见证地。
往事如烟,逝者如风。有些事时过境迁过眼即忘,有些事则深入骨髓终生难忘。驻足于二层楼的后厅片刻,我眼前浮现出母亲常敬奉的神像,我耳际边荡响着母亲虔诚的祷告声。
凡事皆有缘由。我爷爷、父亲皆为上门女婿,母亲一碰上事就惊慌失措,求救无门。靠人不行,只能靠神,有靠总比无靠好,我经常见母亲在神像前燃香长跪,那神情似乎攀上了“靠山”。我一般不信神灵,但我能理解和体谅母亲敬奉神像的良苦用心,那是弱者无助的一种本能反应,是善良者祈福避祸的一种精神寄托。那时,我也会凑热闹上前鞠三躬。是拜神,还是向伟大母爱致以深深的敬意?我自个儿心知肚明。
母亲这辈子活得不容易,日子过得太难太难了。
长时间待在屋里受煎熬会劳心伤神,为了吐故纳新,我像当年一样索性爬到屋顶上。记得那可是我的乐园,每逢夏天夜晚,屋里像蒸笼似的闷热,我和弟弟妹妹吃过晚饭就卷张凉席到房顶上乘凉,或说或笑,或坐或睡,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尤其缕缕凉风吹来,清爽宜人,催人入眠,渐渐地,我们平躺在平滑的屋顶上,带着那种飘渺如仙的虚幻,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冬天的早晨,屋里天寒地冻,我们蜷曲一起,仍冻得瑟瑟发抖。而一旦朝阳喷薄而出,光热就首先洒落于屋顶。为了取暖,我们一改睡懒觉的习惯,一骨碌地起床奔向屋顶晒太阳,那感觉特爽。
屋里藏有温馨的故事,屋外透着山水的灵气,不知怎的,老屋成了我心中的一座丰碑,是我缅怀先人的精神寄托。每次亲人劝我推掉老屋建新房时,我都把他们的话当作耳边风,不予采纳。
这辈子我也许会盖几幢新房,但老屋的影子永远会留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