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1973年7月初,离小暑还有几天。我和同村一位木工伙伴正在莆田渠桥公社(现在的新度镇)东郊大队顶厝村为一户人家打做眠床等家具。东家房子窄小,就向生产队借用队址房屋的大厅作为木工场。那是一座刚落成的三间厢房子。我们白天在大厅打做家具,晚上就在大厅里临时搭上竹床睡觉。因为天气热,我们无论白天干活还是晚上睡觉,都是光着膀子,不穿上衣,只穿着短裤,比《三国演义》里的许褚和《水浒传》里的鲁智深还粗鲁。
7月3日,天气预报说今年第1号台风来到,伴有暴雨。那时的台风没有名字,但是有编号,这个台风叫做7301号强台风。一整天都在刮大风下大雨。因为我们一直专注于干活,东家又把三餐饭菜挑到大厅里,我们就在大厅里用餐,所以当东家说外面正在下“凿子雨”,我们天天拿凿子的木工听了竟然没有在意。莆田人所说的“凿子雨”指的是风很大,大雨点被风吹得几乎是横着打向墙壁上。这样的“凿子雨”对用泥土和砖片瓦砾混合夯起来的墙壁破坏性很大,就好像凿子凿在墙上似的,会把墙上的泥土凿坏剥落下来。当地几乎都是夯墙的房子,砖块或石头只用于建造墙壁的基部,所以当地人就怕这种“凿子雨”。
晚上八、九点时,外面风还在呼啸,雨还在凿壁。我们和看守队址仓库的老大爷聊了一会儿之后,静了下来,准备睡觉。这时突然一阵狂风刮过,仿佛有很大的重量突如其来地往房子的屋面压来,房梁和椽子们吱呀作响,突然就有一大阵灰土尘末掉落在我们脸上。我们不由自主地同时用被单把脸蒙住。猛然间“呼喇喇”一声,天崩地裂一般!看守的老大爷一声断喝:“厝倒了,快跑!”我们来不及细看细想,便光着身子,慌慌忙忙,夺门而出,跑进狂风暴雨之中。原来洪水已经把路面淹没了,我们才跑出门外二三十米远,房子的前墙和柱子又轰隆隆坍塌下来。我们怔了一下,赶紧继续蹚水逃命。
我们在洪水里慌乱地摸索着蹚水前行了一百多米,过了一座石桥,又蹚水一百多米,伙伴敲开一位绰号叫“老虎清”的以前东家的门,进去避难。“老虎清”的房子是一座两层夯土墙结构的楼房,第二层上面又有一间阁楼。因为是只有一间面宽的房子,薄薄的、高高的,宛如大风中插在地上的一面巨大的扇子。“老虎清”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好人,看到我们如此狼狈,赶忙找出毛巾给我们擦身子用,又拿出两件宽大的冬天外衣让我们将就着穿上,并带着歉意说,家里没有多余的夏天衣服给我们穿。然后就安排我们在阁楼上睡觉。
已经吓破了胆,我们睡在床上,都不敢合上眼皮,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等待着每一阵强风的袭来。感受到房子在风雨中不断摇晃,随时等着被台风刮倒;想象着这一次都来不及知道怎么一回事,更来不及听到“厝倒了,快跑”的断喝,已经被房梁和瓦片压在底下,生死难测了。每隔一会儿,我们就会听到村里不远处“哗啦啦”房子倒塌的声音,那声音一次又一次地让我们魂飞魄散,好像世界末日来临,天在崩裂,地在颤抖!我们睁着眼睛,总共听到十几二十次房子倒塌的轰响,心惊肉跳到天明。
终于天亮雨停了,起来到窗口一看,一片水的世界。庆幸我们还活着,脑子没进水,身子没进水,但是家家户户房子都进水了。我们一人找到一根竹棍,在快淹到裆部的洪水急流中摸索回到队址房屋。原来昨天晚上倒塌的是左边厢房的外墙和屋面,以及大厅的前墙和柱子,其他部分完好。我们的衣服都被水淹湿了。白天又有好几座房子倒塌,坍塌的都是对着风雨被“凿子雨”浸湿凿坏的那个墙面。整天无所事事最是揪心,竖着耳朵倾听着房子不时坍塌的声响,胆战心惊,还担心自己老家房子和家人是否也遭逢劫难?那时又没有电话可以询问消息,这一天真是度日如年。
7月5日早饭后,洪水还想呆下去,可我们俩再也呆不下去了,每人弄到一根麻秆,沿着上宋到下宋到横塘村的沟岑,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洪水里摸索着,小心翼翼,还不时扑倒在水中,终于挨到了横塘村,离开洪水境地。回到家乡一看,一切平安。因为靠近遮浪水闸,排水快,洪水不是很严重。社员们正在清洗洪水后遗留在砖埕上的泥浆,为收割早稻做准备。有几个小伙子听说城关东门兜外一个水泥石块砌成的厕所被洪水冲到十几二十米开外,还偷偷步行去东门兜观看这洪水的杰作呢。
地球也是个生命体,台风是它自身所必要的生命活动之一。太阳给地球各地的能量不均匀,空气和风路见不平一声吼,从高压往低压地方冲去,以此保持各地能量的平衡。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台风理应受到人类的敬畏。7301号台风令人恐怖,但是摧枯拉朽过后,世界总是建设得更加灿烂美好。不仅仅是风和日丽,狂风暴雨也是生命的常态之一。生命不但需要狂风暴雨的洗礼,也需要从中吸取能量和营养,从而使自己更加丰富、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