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光绪三十三年(1907),一对红漆土格箱陪着一位缠足的女孩,出嫁到我家。她是我的祖母,出生于1888年,属鼠,祖父小祖母一岁,属牛。自我懂事起,祖父母就一直住在我家“后房”。眠床宽度只有一米,莆田话叫“六价铺”。这张床原来是曾祖父个人睡的简易眠床,1941年曾祖父去世后,祖父母继承了这份遗产。到祖父1959年去世时,祖父母在这张宽一米的眠床上挤着睡了18年之久。
那两个土格箱就在这一米宽眠床上方的板架上搁着一直到1965年祖母去世。土格箱的衣物里有祖母少女时代亲手绣花的手帕荷包,还有她亲手剪出的圆圆的红纸花,那是祭祀时用来贴在祭品上的,纸花上有隽秀的行楷字“顺风顺水”“福禄寿”“财丁骏发”等等。晚年的祖母患上“头风贯眼”的病,双眼失明了,祖父去世后祖母又瘫痪在床,土格箱里有她再也无法抚摸到的珍藏。不知道床上方笨重的土格箱是否是祖母一生的压力,她的幸福和梦想都停留在她的土格箱里,停留在她的纸花上。我猜想祖母瘫痪在床那几年回忆最多的一定是她的少女时代。
母亲出生于1921年,是家中老大。娘家在曾经的林墩水闸边,附近有几家商行。因为家庭贫困,母亲在少女时代便到商行当搬运工,赚些微的钱贴补家用。1941年,母亲以16大担谷子(1大担合160斤)折价的聘金与我父亲订婚。岂料抗战后期,民生维艰,物价飞涨,订婚当时折合的聘金到1944年都不够买4大担谷子。祖父母仍然无法为父亲拿出那一笔聘金,贫困的外公外婆无力备办嫁妆,女儿二十多岁了,只好催促我父亲赶紧把我母亲娶回家。我外婆的堂哥是卖花郎,天天挑着卖花行当四处游乡,贩卖饰品、玩具,他排行第六,人称“花六”。“花六”公心疼侄女,自己没有多少钱,却仗义无偿为我母亲备办妆奁。
母亲的嫁妆是两只立式“橱子箱”,下有四个踢脚,前面有两个橱门,橱门上面雕刻花鸟,寓意吉祥和祝福,橱子里有两个抽屉。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学木工时还做过这样的“橱子箱”。“橱子箱”容量非常有限,不够一个人装夏服用。如同祖母的土格箱,母亲在“橱子箱”里装的是她一直舍不得穿用的衣物。母亲长年打赤脚,嫁妆中有一双布鞋,只有在春节回娘家时才偶尔穿一下,回来就又马上洗净收起。这双鞋子到她老年时还在“橱子箱”里。嫁妆中还有一件玉色花棉袄,纽扣从脖子下斜向腋下一直扣到右衣襟,她从来都舍不得穿。我读初一时冬天寒冷感冒了,母亲拿出她的花棉袄逼着我一直穿到天气转暖。我穿着花棉袄天天担心被女同学发现、嘲笑。可怜天下母亲心!
1956年的一天,我父亲说要去涵江买衣橱。不知道路上怎么折腾,到天黑才把衣橱用船转运回来,是二手的,约180公分高、110公分宽,前后深65公分。除了外框支架外,凡是用板之处,都是整块很厚实的实木面板,所以这个衣橱非常结实非常沉,两个人无法抬得动。这衣橱是父亲花了6万元买下的,当时的6万元实际上就是6元钱,因为那时的工作人员月工资大概是20万到30万元。酱油1斤是300元左右,两毛钱在那时叫做2千元。
最令人惊奇的是打开橱门发现里面的两个抽屉里有几十张崭新的民国时期的钞票,面额是10万元和5万元的。衣橱的主人是不是解放前夕卖了家当去台湾或海外了?看来解放六年来衣橱一直没有被人买去。
从那以后,一家人的衣服都有衣橱可以安放了。很快衣橱就塞得满满的,因为衣服、鞋子、帽子破旧了都舍不得丢掉,即使破布也保留着,可以用来缝补衣物,指不定哪天就需要用到。下面两个巨大的抽屉有20多公分高,母亲还把谷子放在两个抽屉里,那个时代的稻谷太贵重了!这两个抽屉不堪重负,早早就坏掉了,但是整个衣橱还好好的。我们兄弟分家后,这衣橱一直都由父母亲使用。母亲于1990年去世。2009年,我父亲90岁去世时,我们从衣橱里清理出十多双穿破旧的鞋子。
1975年春,我订婚了。城市里已经流行三开橱、四开橱了,但是乡下还是看重传统古式的双层橱。那时的观念,家具不像现在轻易就淘汰,而是准备流传几代人使用的。我是木工,除了为将来的小家庭打理一张眠床之外,还按照女孩家的约定,精心制作了一个双层衣橱,全使用榫卯,不用一根铁钉。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它还是坚固如初。
而且直到今天,两扇橱门开合起来,“咿呀”之声几十米外都能够听得见,如果有小偷开衣橱门偷东西,听到这叫声,必定会胆战心惊、弃甲曳兵而走!这是木工拿手功夫之一,说明橱门的转动轮与轮眼之间的精密度高。可是大女儿出生后,橱门的叫声成了大问题,一开衣橱门,摇篮里的女儿就会吓醒吓哭。所以妻子要开橱门,必定先让我把女儿的双耳掩住!后来,二女儿出生,胆子不见得比大女儿更大,但开橱门时却从来没有吓着她。
新衣橱近两米高,妻子虽然个子比我高,但也得拿凳子垫脚,才够得着最上一层。妻子把最近没有穿的衣服放在最高层,经常穿用的放在二、三层,上衣一层,裤子一层;大人的衣物放在左边,孩子的衣物放在右边。下柜则放置被褥类织物,衣橱的上柜最下面一层是高高的踢脚,踢脚之间是三个外抽屉,装的是大人和孩子的日常用品和文具之类。一切有条不紊,你要什么东西,找她,手到擒来。
妻子只上过几天夜校,衣橱内的抽屉里,留有一本她上夜校时的小读本。此外,抽屉里还有我们的结婚证书、订婚时的扇子等聘物,以及妻子少女时代很有限的几张和几位姑娘的合影照片hellip;hellip;我们订婚、结婚时没有合影,这是她最大的遗憾。抽屉里有个装剪刀、尺子、针、线的袋子,袋子里装有不少妻子出嫁前自己搓就的苎麻线,莆田话说“线啊线出来”,寄寓着子孙绵延不断,永远昌盛。当然还有祈求福禄寿财丁贵的红纸花。
我祖母土格箱的箱盖子内面上写着祖父母一家人的生辰时日。父亲在我母亲的“橱子箱”内抽屉的底面下写着我祖父母和我们一家人的生辰时日。我学着祖父母和父母亲,也在我家双层橱里抽屉的底面下记录家人的生辰时日。这成了我们家族的传统做法了。
三代衣箱、衣橱珍藏着三位女人的梦想,记录着她们的岁月人生,见证了几代人的生命历程,特别令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