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珠
不知是哪个朋友送我先生几本“断舍离”创始人山下英子的书籍,估计先生对书中论述“断绝不需要的东西”“舍弃多余的废物”“脱离对物品的执念”的有关精神很彻底,从此开始一场彻底的“家庭革命”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先生选择的时机极好,趁我外出培训不在家时,磨刀霍霍向“废物”。等我忐忑不安地回来,发现家中已是面目全非,一袋袋未来得及扔的“小山重叠金明灭”,已扔掉的早已“云深不知处”。
先生处理掉的物品是他认为没用的,诸如放在架上的小漆篮、灯管不亮的台灯、满满两抽屉的儿子小时候玩具,还有盖了几年的棉被等等。面对遭劫般的场面时,我脑中一片苍茫,义愤填膺,面红耳赤,急欲抢夺,却受到先生阻挠。搜索记忆,我一时想不起被扔掉什么,探询先生,他得意忘形、振振有词:“想不起就意味着那些东西没用!”话音未落,他继续指着儿子的房间说:“你看我整理得多干净!你什么都舍不得丢,难怪儿子脾气差!”可以想象先生在整理东西时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英雄气概,大手一抓一塞一扔,那些物品的命运从此“花自飘零水自流”。
我自认为不是懒妇,除了厨艺不佳,对于收拾家务,我是勤快的。东西存放井井有条,套房卫生整洁。我没有想到有一天——
珍藏十八年的儿子玩具不见了。贵重的倒没多少,大小几辆汽车、一只机器狗、几只恐龙而已,还有小学阶段陆陆续续买的当年时兴的一些小玩具,如“爆蛋”“折尺”“魔方”“奥特曼”等。还记得机器狗唱着歌一往无前时,牙牙学语的儿子目不转睛的模样,还记得放学路上儿子缠着我买“爆蛋”,回来轻扔,蛋中跳出可爱小人的喜悦情景,还记得买回那些三国人物拼装塑料块,儿子专心致志拼出立体人物后的成就,还记得有一阵子儿子玩悠悠球痴迷,疯狂到不顾中指深深的勒痕……如今它们不见了,凝聚着与儿子相伴的岁月好像一下子丢失了,以后儿子也丢了有关它们的回忆了。
小时候的我,没有儿子这一代的玩具,最奢侈的玩具就是母亲给我们用药盒剪成的能翻跟斗的纸人,在《半窗明月》中,我曾经写过贫寒岁月里这种满足感。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一些物品真的能为或幽暗或明亮的生命带来温柔美好的光亮。
那两个朱红漆篮不见了。那是前几年装月饼用的,吃完月饼舍不得扔掉,颇有买椟还珠之错爱,就留下它们。喜欢它们,是因为其古香古色、小巧玲珑的外形,更因为它们就是微型的莆仙“花担”。“花担”在乡村喜事中是要派上用场的。春节前后,逢吉日,常会在村道上邂逅已出嫁的身着红衣挑着“花担”的女子,两条玫红色的长条布维系“花担”与扁担,女子婀娜走来,扁担晃悠悠,披着阳光,挑着祝福,日子浸润了亲情,变得有滋有味、有情有爱起来。出嫁这些年,我不曾挑过一回“花担”,家有喜事,遇上办事简化不随乡入俗的父母,于是我们做女儿的就没有机会挑“花担”了。看到小漆篮,我仿佛挑着它们,心中点着一盏灯,穿行在红尘阡陌……以后,我还能拥有这点想象这点情结吗?
还有哪些物品“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也想不起来了。山下英子认为通过断舍离,其中一个好处就是“将重新认识这世界,获得整个宇宙的支援和能量”,可是,我为什么好像掉入一条冰冷的河里,拼命地游啊游,带给我的是抓不住那些物品的惆怅?
“看见的,看不见了。夏风轻轻吹过,在瞬间消失无踪。记住的,遗忘了。只留下一地微微晃动的迷离树影……”这是几米《月亮不见了》中的句子,读来心有戚戚焉。看见的,看不见的,睹物思人,睹物生情,翻起一张旧时照,当时情景也许就复活起来,瞥见一件衣裳,当时初穿的新鲜仿佛就在昨日,翻看一页青涩岁月里的文字,将悲欣交集的片段零星地拼凑好,读来嘘唏。我们在摩挲光阴背后的情怀,是怀旧的情结、黑白的底片、斑斓的情愫。
这半生,丢掉的东西太多了。那些虚名,我不留恋,可是那些承载一段记忆的丢了确实可惜。我满满两大箱的小人书呢,在众多兄弟姐妹、亲朋好友的有借无还中,片页不留;我十来本大小不一的日记本呢,早在一次冲动之后,化为灰烬。真想还原从前,重温它们,重新遇见,那些温润岁月中的字与人,会不会让今天我这般不安浮躁的灵魂安定下来?
许是先生被我近来的郁郁寡欢吓坏了,他没想到那些扔掉的部分物品在我心中的分量,答应我不踏入书房半步。书房里,有我小学五年级收集的火花,有几本记录成长的影集,有从姐姐那里猫来的一本邮票本,其中还夹杂着书信时代我与伙伴们两地书信往来后所撕下来的邮票,还有,还有整整两面墙的书。
我不知道是我在驮岁月还是岁月在驮我,带着有温度有故事的物品?先生的这番断舍离,真的就让彼此重新认识了对方,也找回了对自己的了解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