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我喝茶有点杂,早先喝铁观音,后来喝红茶、岩茶和白茶,偶尔喝点绿茶和普洱。这一阵,回过头来喝陈年铁观音(俗称“老铁”)。无论喝什么,怎么喝,都觉得茶是有“格”的:绿茶如春梦,白茶若夏雨,红茶似秋意,岩茶像冬月。多少个夜晚,我都在茶影流转间度过。所以我唯一信任的还是将茶汤从盖碗杯里倾泻出来的个人经验,因为那里面蕴含着我的一些感性而又显得有点愚蠢的精神奢望。
前些日子,女儿要回澳洲,让我买几罐茉莉花茶,行李装不下,留了一罐给我。抓起一撮扔进杯里,沸水一冲,香气扑鼻而来,倒有些不自在了。呷了几口,身子是慢慢晴朗了,舌尖却析出一股惊艳的迷惘。在福州生活了几十年,居然喝不惯茉莉花茶,真有点说不过去。认真一想,大概是耐不住那种“浓郁”。的确,与娓娓道来的绿茶相比,茉莉花茶是有点喋喋不休了。
相形之下,绿茶倒是从容不迫了许多,而且坦坦荡荡。绿茶的产地和品种很多,尤其是高山绿茶,像长了脚的云雾,在杯里飘来飘去,不尽腾挪,一切是那样的纤毫毕见。绿茶多被命名为“云雾”“龙井”“毛峰”“毛尖”之类,怎么喝都有一种在烟雨蒙蒙中慢慢诉说的感觉,像是笔端的一抹淡彩。
红茶常常是让人怀旧的,它的淳朴与厚重,说到底就是一抹殷红的“乡愁”。若干年前,金骏眉、正山小种、坦洋工夫等纷纷攘攘,被涂抹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或传说。我经常是端一个稍大的茶盅来喝,让那里面的山野之气更多地释放出来。其实,每一种茶都有其独特的山野之气,而诠释的方式则大相径庭,这里说的也许是泡手处于什么样的状态。看到有人将白茶直接放入水壶里生煮,水一开,那些白色的茸毛就发飙似的粗沉乱浮,总觉得有些不忍。如此生生地让茶叶“灭”于壶,哪还能处乱不惊?哪还能有那份澹静?白茶是有气的,是浮在半山腰的那种气,它只能用来氤氲,甚至用来寄托某一片红尘,而不能粗头乱服那般地随意折腾。
一直觉得岩茶火气够旺,陡然就回想起弘一法师那些敛尽了火气的字。岩茶品类也很多,随便哪一款,冬日里喝它就能将肌肤里的寒气抚去乃至逼走。岩茶最让人心仪的还是“肉桂”,它厚道但霸气十足,而且并不从容,冲水的速度几乎是以秒杀计的,它常常让我想起“花怒”二字。单就肉桂而言,就有所谓的“牛肉”和“马肉”,甚至还有“猪肉”(朱肉)。据说“牛肉”有一极品被称作“牛首”,想必乃登峰造极之作。其实,岩茶喝多了,我倒找不到言说的冲动,就像一旦从梦中醒来,则难以返回原来的梦境。
喝了多年的铁观音,现在迷上“老铁”。十年乃至数十年过去,“老铁”的味道依然那样隽永,每每致我打嗝,甚至禁不住涌起一股惆怅的快意。如果说清香型铁观音是一阕宋人小令、浓香型铁观音是一部唐人传奇,那么“老铁”一定就是那一篇魏晋文章了。它除了那些深陷在岁月深渊里的宁静之外,最无可替代的当然还有我们的记忆碎片。
私藏了两块黑茶,至今未品。有人说,喝黑茶需要有点年纪有点阅历,才会到达那个“与秋俱老”的境界,像张岱、袁宏道、蒲松龄、鲁迅、周作人等,他们就适合喝黑茶。我自觉还未到时候,功力不够,眼前一片混沌,仅盯着那一个“黑”字,怕是怎么喝也悟不到“黑团团里天地宽”的意味,老觉得那是一个无尽的精神“黑洞”。究竟这“黑里乾坤”有多大,就只能留待今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