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珠
教读刘方平的《月夜》,其中“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两句意境极佳,情怀若以春天的姿态飞翔,数声虫鸣足以穿透一生的记忆。虫儿飞,虫儿鸣,我捡拾旧时光里有关虫子的记忆,酿一壶盛夏佳酿,为你们,我亲爱的童年伙伴们。
春天,桑叶满树梢吐绿,就是孩子们养蚕的时候了。班级里不知是谁率先养起来的,课间十分钟,小脑瓜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盯着暖阳下只只在桑叶上蠕动的蚕宝宝,大惊小怪:“又啃一角了!”而我,上课总会偷偷拿出揣在内衣口袋里的火柴盒,看看蚕宝宝“孵”出来了没有。小小的蚕卵在白纸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带着体温。我总疑心自己的体温不够,“孵化”的时间受到影响。上学、放学路过,看着树上的桑叶越来越少,心急如焚。渐渐地,小小的黑黑的脑袋一个个冒出来了,看着它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桑叶,一天一天地长大,然后有一天吐丝了,吐成拇指大小的一团茧之后,春天也就走到了尾声。
不知道那些年的蚕丝哪去了,不知道当年一起红着脸抢桑叶的伙伴们哪去了,我只记得阳光下蚕丝的光芒亮了一个无邪的童年。
多数虫子活跃在夏季。鲁迅先生的百草园有无限的趣味,短短的泥墙根一带,油蛉、蟋蟀、斑蝥等虫子,点亮了鲁迅先生童年的记忆;萧红女士的大花园自在、空灵,蚂蚱、蝴蝶、蜻蜓等昆虫,自带美丽的光环,闪亮在悠长的呼兰河里;而我老家的菜园质朴、盎然,那些虫子一样明亮了我们的双眸。
捏着细细的腰,轻点猩红的尾巴,举着透明的翅膀,忽东忽西飞翔的,是蜻蜓。特别是空气闷热时,仿佛是空中阅兵似的,一只只逡巡来了,掠过菜园,偶尔园中小憩,又安详地飞走。
七星瓢虫拱着背,背上画着七个黑色的小圆点,静静地伏在菜叶里。许是吃饱了害虫,它们偶尔也会张开橘色的翅膀滑过草尖,滑过菜叶……
夜里,园子里传来“唧唧”的叫声,便是蟋蟀了。打着手电筒,翻开园子里的砾石,便能捉住蹦出的蟋蟀。将它们“关”入罐头瓶中,灯光下,只只油黑发亮,细长的触角,锯子般的大长腿,闪耀着竞技的光芒。它们发起脾气来极有趣,我和伙伴们模仿起来了,趴在地上,咧起嘴,呲着牙,十指张开,蹬着小腿,假装朝对方扑去,吓得一方尖叫着逃开。
“萤火虫,挂灯笼,飞到东来飞到西”,这首童谣循环往复地响着。小时候怕黑,夏夜多是在大埕院前玩耍。不过一到农忙季,就会跟在大人后面,到田地里收白天没来得及收回来的稻谷、花生等。
夜空似一幕巨大的玻璃墙,月亮高高挂着。晚风轻轻吹,蛙鸣阵阵,空气里混杂着稻香、草香、泥土香,田野里会移动的光源,就是萤火虫了,一闪一闪的,眼前的一切,说不上的美好。帮大人收拾几下,我就和邻居家的伙伴开始捉萤火虫了。
阿国年龄与我相仿,但捉虫子的经验一大筐。月光下,他提着自己发明的前端用铁丝、塑料袋等绕起的小竹棍,蹑手蹑脚地朝发光的萤火虫走去。竹棍一挥,十有八成,萤火虫落户塑料袋。而我,像是女汉子般,赤手空拳,命中率低。小小的它们,像是和我捉迷藏似的,等看清前面一闪,正要张开手罩住时,却又不发亮了。
好不容易扑到几只,加上阿国慷慨赠送的,尽数装进小玻璃瓶中。瓶中的它们依旧断断续续发光,孩子们甜甜的梦里装进了整个星空。我们不是囊萤映雪中的孩子,都是顽皮的孩子。
童年的萤火虫带着某种神秘飞远了,只是遗憾长大后,再也没有见到一只萤火虫。夜幕笼罩下的小城,渐次亮起的灯光,想必驱走了在城外徘徊的它们吧。不知道它们会不会飞到城外的村庄?会不会迷路于现在的村庄?那种星垂平野、萤火虫提灯的静谧再也回不来了……
思绪随着手点键盘的声音渐渐拉长,我在往事的河里一遍遍打捞有关虫子的回忆。忽然,原本安静的教室里一阵骚乱。学生们用书本拍打驱赶不速之客,一边抱怨起来:“老师,虫子越来越多了!”
我停下,看见日光灯下,一只只飞蛾满教室飞舞。飞蛾,昼伏夜出,以光为自己夜晚舞蹈的理由。这一代孩子平时几乎不接触自然,没认识多少虫子,难怪孩子们拒绝虫子的夜访,惧怕虫子,而我们这一代当年却在寻找着虫子,更没有想到当年的虫子装饰了记忆……
我们都是怎么了,住在高高的楼群中,在清冷的月光挤不进房间的夜晚,以“轻罗小扇扑流萤”等画面装点内心,当想象一泛滥,溢满心窗,我们一回眸,就望见了华发初生的你我,站在彼岸喟叹:从前光阴慢,少年欢;如今光阴快,已半生。
说到底,亲爱的伙伴们,都怨我们当年没有留住虫子的痕迹……